梁襄携一概内侍守于很远处,他便毫无顾忌的将她揽入怀中。直到轰隆隆的雷声响起,他才恋恋不舍的攥上她的手,接过内侍递来的八股竹伞为她撑起。等将她送回,梁襄才禀说:“台谏院请求官家赐对。”今上顾首,梁襄接过他掌中竹伞,“驻骅诸事,你要一一清对,待你审查过再交朕看。万事不能从简,舒娘子的车驾照中宫仪制去置办。她才遭病痛,此刻身子孱弱,本不应经舟车劳顿…”

    梁襄答‘是’,见谏官已在恭候,今上朝他颔首示意,他转则告退去安置诸事。舒明霁如常镇定,整一下晌都在瞧摇篮里的孩子。皇长子至今无病无殃,白日时常醒着,左右打量阁中摆设。于晚膳前她再次拜谒寿康殿,李太后遣去一概内人,只留她在近前。“妾有事相求。妾将要前往驻骅,于妾离宫期间,能否请娘娘代为照顾霄哥儿?”

    李太后似乎精神的多,也扫去方才的倦怠与疲弱,“舒姐儿何必请缨?既清醒了,有些事当断即断,若心慈起来,还是后患无穷。”舒明霁起身,“娘娘有病痛,妾不该推辞。假使当真是她受遣,这斋戒恐怕无有诚心之举。妾侍娘娘至诚,不愿见此一事。再者,妾是惧怕自己彻底囿于其中,难以脱身。”倏忽,李太后方微笑道:“你总是为他着想。”舒明霁垂首静默,见太后摘下腕上的蔷薇石珊瑚玉手串,步下阶来,戴至她腕上,“正衬你。断了的便作个念想,人总会改变,你懂得朝前看便最好。”她闻言亦不再推辞这珊瑚手钏,谢道:“是。谢娘娘教诲。”

    晚间,他依旧来栖梧阁用膳。于她斟茶时轻攥住她的手腕,“这手钏好看,从前怎么不曾见过?”她搁下茶碗由他漱口,他示意梁襄将木匣递上:“我吩咐礼因将库里能寻来的紫檀钏都取了来,你若能瞧着合眼便留着,若不能合意丢了就是。前事不能转圜,如今亦只能如此。”她颔首,揭开木匣,足有十数个,看来是当真一概寻了来。她笑问:“妾要这么多手钏做什么?”他握她的手:“既给了你,便由得你去留。但‘给’是我的心意。”

    她微点头,会意后微叹口气,他即手势示意摒退一概内人,“怎么?还是不高兴?”她摇摇头,回握住他的手,双眸湿润了。他见状便伸臂搂上她,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他即轻拍她的背脊,回忆往昔:“初见你时,我便觉得这小姑娘和旁人有异。隆冬严寒,她却不告饶,颇有风骨。不过你一手箜篌堪得国手,琵琶技艺却也不差,想我爹爹定是太过苛刻,才不肯赏识的。”她沉默片刻,便平静开口道:“妾不能让先帝赏识。”他的手顿停,对于这番话感到诧异,“历年六署会擢韶华内人以为御侍之用,妾便是司乐署送上去的内人。”

    他震惊了,却也懂了。彼时他爹爹已将近不惑,她尤是小姑娘。哪里可堪匹配?然而那时的确为繁衍子嗣又添了几个娘子…可她既不愿牵累入宫掖争端,那么自己是否毁了她一生?舒明霁自他怀中抽身,两人只余咫尺。“为内人时,妾曾经无比渴望足二十二岁,再获赏出禁庭的。可自从邂逅寿春郡王后,妾的心思变了。”他望着她,觉得当初对她的揣测都那么恶意。“我遇见了令我不甘心的那个人。因此愿终身锁在这座宫城里,守日复一日的寂寞,成为众多无趣女子中的一个。”

    他颤抖着,难以相信这番话,却又不敢不信这番话。他与钟豫年少结情,然而却不断出现裂痕。他登祚,是宝位上垂悯众生的帝王,曾也不想谁能…真正掏出一颗炽热的心来,如常人般厮守。“过往诸事,妾为的不是讨得圣悦,而只为他。”他僵在原处,暂不能接受。救她只是举手之劳,后她所赠的八仙图现亦不知踪影,却吩咐了内侍定要找到,但时过境迁,他升迁亲王时的礼品过于繁杂,一个内人所赠,谁会在意?

    她却笑了,如常温和:“妾并不是想要同您索取甚么。只是妾即将前往驻骅行宫,只想告诉您心中的这番牵挂。自妾结识您时,便已然清楚您已有心头所爱。为您,我不会伤损她半分。但亦不能替她遮掩恶事,引得禁庭生乱,众怒难平。”他摩挲着她的脸颊,“你应该早些告知我的…”她笑着摇头,并不赞同他的提议。他愈靠愈近,不可动摇,情难自抑的吻上她,她全然阖眸,夜里可暂不清醒,又何必想起种种烦心事。

    深夜里又变为阴森的天,一对红烛垂泪一滴复一滴。旦为朝云,暮为行雨,交颈颉颃,似漆投胶。事毕后,他仍将她揽在怀里,见她睡熟了些,此刻脸颊微红,很像是孩子。他披衣而出,见梁襄在远处侍立,见势疾行过来问:“官家怎么了?”他示意噤声,走到侧阁时候才说:“驻骅的事如何了?护送晓莺去行宫的将军是何人?”梁襄躬身回道:“是云骁将军。”他仍旧蹙眉:“让司匀先清查行宫,随行的医属添两位御医。”梁襄诧异,“官家,这恐有不妥。御医为您所用,若使随行,只怕谏院…”他依然坚持,“她身子不好,需得御医在旁。”

    梁襄不再规劝,只拱手到底:“臣遵谕。”翌日他散朝会后,亲在宫门前送行。她着芦苇绿的瀛洲玉雨的古香缎襦,是那日照着他的喜好特地裁的。他见着便明白,莞尔只攥她的手道:“若遇身欠奉,大可随时回来。”她摇头,在此刻却不曾提及规矩,只打趣道:“但愿并无向官家请旨那日。”他自袖中取下寻常佩戴的九龙翡翠佩,交到她掌心:“圣谕在此,你不需勉强。”她只笑望着他,随后便退后两步,重新施礼:“妾就此告辞,请官家保重。他上前紧握住她的双手,又缓缓松开,两字带着千钧之重,口气温和的像怕伤了她,“保重。”

    她颔首,方衍替过手,与齐嘉搀她上车驾。她一见便知并非嫔御规制,只外头其貌不扬,内里却安置的十分宽敞妥当。她不曾停顿,齐嘉与方衍随在车驾上,便有内侍御车,宫门缓缓而启。直到再不能遥见那玄色身影,她方搁下车幕。

    这一程很顺畅,驻骅行宫便在京郊不远处,是避暑胜地,且饬造尤新,侍奉的内人亦足数。她下车驾后,便有双侧内侍引路开道,她随行而去,到驻骅的圆庵堂。

    自此四十九日,戒荤腥,远嗜欲,日录经,做佛前虔诚的信女。她合掌,默颂《华严经》,真心诚意的祈求赐福,既为娘娘,亦为他,为他们的骨肉。

    福宁殿。满案珍馐,他却毫无食欲。命内侍撤膳后,梁襄上前劝道:“官家要注重身子。”他微蹙眉,有内侍此刻入内回禀:“官家,吴国长公主到了。”他木讷的起身去迎接,吴国长公主聘在京都,不时便会入禁庭探望母亲。

    他去虚扶下拜的姊姊,言语也显客套,“您怎么来了?”她为人疏朗,昔年在杨淑妃那里也颇为疼爱幼弟,“姐姐病了,我入宫来探望。”此刻提起小娘娘,他五味杂陈。却听长公主继续道:“如今舒氏出宫祈福,妍妍遭封禁,官家身边缺了体己人,我倒有一人举荐。”他对她最后的维护便是这不假思索的推拒,“心领了。只孃孃久病难愈,朕虽不能祈福尽孝,亦打算戒除嗜欲,抄录经书供在菩萨真人前。”

    长公主睨他,颇为可惜的摇摇头,“官家莫急,不如先瞧瞧是谁。”说罢她示意跟随的内人,便有一韶华年纪的女孩儿入内叩首,“臣女庾桑,恭请官家圣安。”他的左手猛然一颤,满是震惊。却听她娓娓释惑道:“当年官家将她放出,要她母家为她寻摸桩好婚事,本已选中恒州缪家,但他家的哥儿丁忧,要遵亡母遗命娶表妹为妻。桑姐儿好端端一个清白女孩儿家,已然定了这门亲事,又骤然和旁人过六礼,便有谣言说她身有残缺,您是最清楚她的,她可是俞娘子(先帝嫔妃)的养女,昔年同您和妍妍亦相熟,官家便可怜她如今进退维谷,收下她罢?”

    说罢庾桑也哭起来:“求五哥信我!我当真没有,可我一个弱女子不能登堂去解释,爹爹亦不肯替我分辨,若五哥不愿要我,我便去死了罢!”如此一哭二闹,便跟钟豫如出一辙了,长公主按了按眉心,“我是念她痴心才将她送来,其余的便听官家处置了。今日时辰晚了,宫门已落锁,我去姐姐那里歇一夜。”

    等她回到寿安侧殿,身侧女官笑禀道:“公主所料不错。官家果真不曾将她赶出来,听梁都知的意思,约莫是先要作御前女官的。”她听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,心底更恨,“那贱奴敢欺到阿娘身上,我便要她十倍偿还!我这个弟弟我最了解,他看似重情,实则滥情。对谁都温和,却从不曾真正上心过。他待妍姐儿都薄情寡义,遑论那舒氏?不过就是得了天助,能得一个孩子在膝下罢了。”女官对这斥骂并不回复,只等她慢慢消了气才说:“公主所言甚是。若没了皇长子,她算是什么?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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