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神色恹恹的,他却刻意黏着,用膳时都屡屡顾首瞧她。她乌黑的鬘发遮住侧颊,捧着一本《诗经》在读。内人奉茶时她间或抬首,和颜悦色的谢过,又挥手摒退,说最近不吃茶。他慢慢的撂了筷子,一根滑在地上,啪嗒一声响,内人取了新的,他却叫撤了。

    他鬼祟的踱到她身旁来,并齐落座,探首一起读书。她早有察觉,不过片刻将书双手捧给他,“您看,妾乏累了。”说罢她就躺下去,他就势给她掖好绸被,将书搁到一旁。海棠春睡就这般情景,她阖着双眸,睡的宁静柔和。半晌后他亦俯下身,支臂瞧她。原本容貌婉和清丽,却有意在服色上老成持重。有时候心里打鼓,畏惧到极点,却有意撑着,绝不摇尾乞怜。即使是拿规矩绳墨去压,都不愿服软。她看着羸弱,似乎凡事不能自断,可实则内里刚毅,有些事臻于至善。如今有了两个孩子,她的身心都将束缚在禁中。他曾无比珍爱她的情意,却终究还是辜负了。

    这一月她要安心静养,他却日日来搅扰。时而带来从集市上购得的拨浪鼓,时而送长命锁和璎珞,总能想出新鲜玩意。直到他第九次离开,齐嘉望着他的背影,“娘子,我瞧着陛下近日挺费心思,您就打算这么下去?咱两个哥儿可都要爹爹疼爱呢。有些事哪是说放就能放下的?”晚膳后他笑意盈盈的来了,这几日蠲赋税的事闹的沸沸扬扬,通常一聒噪就是一整日。他在福宁都是愁容满面,可到了栖梧却特意高兴些。她将盏上的瓷碗端给他,“官家尝尝。这几日无事,将前阵子琢磨的羹修改了,想着您会喜欢。”这还是数日里她第一次像从前那么知冷暖,关怀备至。他接过舀了两勺,果真是清甜爽口,是他喜欢的味道。

    不久一碗食毕,她含着笑意,用柔荑擦去他唇边的汤迹。他摒退下人,将她紧紧搂住。他不信这么深重的情分她能抛下不管,更不信温存和补偿不能让她回心转意。她不曾挣扎,任他揽了许久,听他说:“十日了,还没消气?”她先是沉默,后耐心解释,“妾知您政务繁杂,多不得空来禁中。”他猛地松开她,是一副要辨公案的架势,“你别打岔。我说的并非这事。你那日为何要去韶芳园?”她侧开眼,仔细回想又对上他试探的双眸,“是内人提的。我想多日不曾走动,原是想去瞧瞧,并不是预先知道您和崔姑娘在那里。”他言辞激烈,“那六个月我是没来瞧你。那是因我想不清楚钟氏的事,我是不入禁庭,和崔氏只是偶遇。我不想失去你,我们还像从前一样,好不好?”

    有了裂痕的感情,总无法恢复如常,就像那碎掉的紫檀珠一样。他异想天开,觉得世上所有的事都握在掌心,可感情并不能计算和衡量。帝王家孤家寡人,原是合情合理。为了权势锁在四方城里,没有什么好抱怨的。他要招之即来、挥之即去,却从不顾及旁人的在意和念想。若没有皇子、没有椿萱、没有挚友,她还能敞亮的离开。她的眼眸恢复一瞬的明莹,像是司乐署里满心倾慕的小内人,“好,听官家的。”他真心欢喜,吻她的侧颊,她的鼻梁,她的白颈,随后纠缠她的红唇,即使没有床笫之欢也能缠绵悱恻。她阖起眼,偶有迎合。睡前盥洗时赏赐了栖梧上下一年的俸禄,天道酬勤,内人们感激不尽。

    她始终旁观着每一件事,不曾多言。内人端来药汤,今上要来喂,却见她不拖泥带水,直一口气喝尽了,像是灌酒一般酣畅淋漓。齐嘉窥见今上愣神,还特意拿了个蜜饯给她。明霁摇头,表示并不想要。今上接过她的果匣子,“你从前最喜欢了,药苦的很,拿一个罢。”在他的盛情款待下,她拣了一个。药汤苦的纯粹,可蜜饯却是用果子和蜜糖掺杂在一起的成果。既是掺入了旁的,就再不能解那浑厚的苦涩。夜里他格外温存,一夜都揽她在怀,时时怕她不暖和、不舒服,问她平日的吃食盥栉,乃至谁人来探望,来拜谒都一概细致入微。见她似没睡着,他笑道:“顾医女能堪大任,医术超群,朕欲擢她为太医。”因她是女孩儿家,熬了数年也不能出头,如今有了机遇,她便顺着话茬,“她有仁慈心,还熟读医书典籍,妾本就觉得她不比常人差。做了太医后若能救更多的病患,那就是造功德了。”

    他就喜欢看眸子里亮晶晶的她,一时情不自禁,便吻上她的眉眼,“你若高兴,别说是太医,就是御医也使得。”听起来真像是烽火戏诸侯的荒谬,她难得的打了趣,“可别。顾棂是凭本事救人,妾赏识她做事得体,且不论尊卑都一同看待。妾是内人的时候,有了病痛都只寻她。医女不喜理我们的事,觉得没好处拿,不如去给太医们打下手,若能到娘子们的居所去走动,或许还能得赏赐。她不功利,这数年救了很多内人,她是位好医者。”公私分明,是适合掌事的性情。而自进泓事后,她避开一切庶务,从头到尾置身事外,落得全然的清闲。

    于是直到她出月,他若非独宿就定歇在栖梧,她秉持客套与温和,却不再像昔日面面俱到,事事留心。入夏都穿着单薄,走动起来难免毁了新妆,她每日瞧着两个孩子就很知足,旁的事听过就算了。直到方衍来禀:“娘子,奴从司饰署取了夏衣,听她们说顾太医出事了。”她遽然起身朝外去,前有苗内人的旧例,只怕没人愿意悯惜她们的性命。于是她月后第一次踏足了宫正司,四壁是痛苦的嘶喊声,她仔细辨别着,提心吊胆。有女官引她去了拷问顾棂之处,已上了拶指,她疼的脸色惨白,却闭口不喊一声。高慧见她来,施施然起了身,缓向她矮身,“舒娘子金安。”

    有女官替她抬了绣墩,添了个鹅毛软垫,又谄媚的来扶她落座,她却笑着挡开,“她犯了什么错要修仪动此刑罚?”高慧素来会应对,“妾惶恐。只道是您前儿身子欠奉,不管内事儿,才没叫内人去回禀的。大娘娘既委托我查清,亦说到万不得己的时候大可施刑,她的嫌疑最大,妾岂能因她和您亲厚就宽纵?”她垂眸,“修仪答非所问了。”高慧偏眼,有她的掌事恭敬上前,“闻喜县君请顾氏帮忙调理身子,今儿忽感腹痛,经其余太医验过,顾氏在县君的药汤里掺杂了夹竹桃,日子久了就愈发不易受孕,如今再不能生育了。娘子入了禁中,本分就是为官家繁衍后嗣,如今动辄听此噩耗,一时挺不住就要寻死,兹事体大,大娘娘说要早早审问清楚。”明霁水眸流转,已在思虑。此刻顾棂忍痛弱声道:“臣没缘由…来回的账簿上都记了药物,断是没有那…”女官一掌掼倒她,“贱人,娘子们还在,哪有你说话的地儿!”

    明霁走到她前面,渐蹲下身。她纵使受刑,但眼神无比坚毅。“我没做过。”她复起了身,对垂低眉顺眼的高娘子道:“高修仪,县君身旁的内人可也拷问了?”高慧略颔首答话:“自然。凡有嫌疑的都拘押了。”她看了录纸,女官置疑的无非是她能出入采买,想拿到夹竹桃易如反掌,“岸芷汀兰就有夹竹桃,别说是她,就算是平常内人都能轻易去采。”高慧若有所思,话有深意,“您竟了解的这么清楚?”

    舒明霁理了理香袋上的花穗,“对啊。修仪忘了,内人入了禁庭并不能即刻进入六署,我在岸芷汀兰莳弄花草半年有余。修仪该不会是怀疑我指使顾棂谋害乔娘子罢?她救过我和雩哥儿,我做内人时跟她就交情深厚。我没法避嫌,若我对救命恩人的事袖手旁观,他人一样会说我狠心薄情。如今是你掌权不错,可她的德行我最了解。要严刑逼供,敷衍了事,那是不能够了。我只等着修仪审出真相,让我也见识一番。”就这么僵持着,内人那里也是一摊死水。

    后两人俱去拜谒李太后,今上在旁陪坐。先是高慧拜下不起,“妾无能。审了半日也没能有成果,教您白白等着。今儿舒娘子亦到了,还说顾氏是善性姑娘,不会做那样的恶事。”太后拍案,“胡说!县君才是温顺懂事,自入了禁中没有半点逾矩,贵妃,你休为私情来妨碍修仪!此事若没有实情,就将涉事人等一并打死以肃宫闱!”舒明霁下拜,“大娘娘明鉴,妾绝无掣肘高娘子之意。您方才说要查明实情,抓住谋害县君的真凶,妾也这样想。此事定要暴露,顾棂这样做有弊无利。更何况她才做了太医,原本是许太医照料乔娘子的身子,如何突然换成她?妾听闻两人是沾亲的,虽早出五服,却算是个亲戚。顾棂身为女子,医道上恐不比其他太医得心应手,怎么就忽然被遣去照拂娘子了?如此重任,本不该给她。既给了她,她应该格外谨慎,医册上的药都是记录在案的,端给娘子的补身汤药要经过司药署、院判的眼,她究竟是怎么暗中行事而不被察觉的?妾曾是内人,一样没有根底,没有靠山,这事不是她能办成的。”

    李太后接的很快,像是早有此疑,“她没有靠山?她最大的依傍不就是贵妃你?前些日你拯救了苗氏,如今是否又要巧言善辩替她脱罪?不瞒官家。如今流言蜚语,都在说舒氏戕害县君。”今上尚未发话,舒明霁却早已通晓,这一切都是冲她来的。“大娘娘所言甚是。三人成虎、空穴来风,若无真凭实据,均不足为信。妾已有两位皇子,为何要这么做?即使将来官家厌恶妾,妾已是嫔御之首,只要规行矩步,谨言慎行,一样会受人敬重。”今上起身,将她搀起来,“孃孃容禀,臣信贵妃不会做,顾氏亦不能做。既是您在意此事,那就让殿前司涉入去查,他们办惯了这样的差事,结案会快些。乔氏既受了委屈,臣会进封她为才人,以略略弥补她这番苦楚。”

    李太后看向并肩而立的帝妃,意味深长的感慨道:“官家,不要让她做你的第二个妍妍。”静默良久,高慧亦讶异的看向李太后,“我曾真心欣赏她的进退自如,疼惜她对你的一番痴心。可若有一日你的盛宠使她成为了众矢之的,悉数女眷尽想谋害她,你还确信能护她周全?”今上陷入沉思,她却镇定自若,“只有万年做贼的,没有万年防贼的。妾承蒙恩典,自然明白人前的浮华是在拿什么撑着。事无至善,有失有得。妾不会靠官家的庇护活着,妾会坦坦荡荡的活在这世上,尽本分、安栖梧、断是非、平龃龉。”

    她不是钟豫,不会想要做谁的依附,靠谁的怜悯存活。她是痴心,但并不会被所谓的心愉冲昏头脑,为了区区的恩幸撞的头破血流。他是她生命中至关要紧的部分,但并非是全部。若能得到,就是锦上添花的点缀,若得不到,她照样要朝前看的呀!

    她不会成为第二个妍妍,每个女儿家都不会成为别人,而只会成为她们自己。

    

    (。手机版阅读网址:

章节目录

茉莉不谢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,一本书只为原作者眷顾山河的小说进行宣传。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21章 谁分含啼掩秋扇3-茉莉茉莉茉莉JOJO,茉莉不谢,一本书并收藏茉莉不谢最新章节 伏天记一本书最新章节下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