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兴十五年九月初九,帝崩于福宁殿。序齿第五、将才被册为皇储君的赵冕于尾七后践祚,改年号为隆兴。

    秋风残卷落叶,静湖水色惨淡,行路人皆哀凄神情,国丧之下无不谨慎。才将受立为掌乐的舒明霁与齐嘉取得今秋制的宫襦,见到前方约莫是嫔御肩與便避让到一侧施礼。等人行远,几乎见不着影子,齐嘉才低声议论道:“那就是我跟你提起的钟娘子,官家自幼便魂牵梦萦的人儿。”秋风凛冽的刮下来,占了灰脸上有些磨擦的疼,“而今官家唯独她和高娘子两个侍奉,小娘娘正琢磨着给禁中添人呢…听闻已然擢选了起来,挑了几个容貌端方的为御侍,或是做司寝的,欸…”她望着出神的舒明霁,竖起三根手指头:“你想了他三年欸,就为着一句解救,不惜将命搭进去赠礼,这时怎么不冒头?”

    舒明霁黛眉紧紧蹙着,端着襦裙的手死死握着呈物的黑漆盘:“他过得很好,我便偃意了。至于他的恩情,我业已竭力偿还,只要我在司乐署好生用事,便算是替他排忧了。”齐嘉并不信服这套说辞,然而时辰不大早,两人只能加快脚步赶回司乐曙。天有不测风云,才走数步便有渐大的雨滴落下,都是有头脸的女官,实不能湿着衣裳让人瞧了笑话,于是两人只得暂留云间画廊避雨。雨势渐大,画廊四下寂静,不见人影。齐嘉掸了掸身上的雨水,有些恼火:“就说该打发内侍来的,你偏生不劳驾旁人,我二人便被耽搁在这半道上,汤司乐脾气可大着呢,回去指不定就是一顿手板。”

    兴许是四周太过静默,颇压着声亦惊动了画廊静房中的人。有两位内侍启门遥望,齐嘉见势不好,连忙拖着舒明霁离去。不知又从哪儿多出几个内侍拦住去路,进退为难下两人顾首,见为首的是梁都知。他数年只跟随今上,他在这里,里间贵客便不言而喻。

    齐嘉提一步告罪道:“奴该死,奴实不知圣驾在此,无意惊扰官家,奴罪该万死!”舒明霁亦敛裙下拜,双手交叠叩首到底,却没有半句告饶。跫步声又袭来,接下去是梁襄拱手退至一侧。“不妨,起来罢。”两人叩谢恩典后,相继起身,待到为他侧避出路,才听今上颇有疑惑的一句:“是你?”

    他的双眸打量着面前着司乐服裳的明霁:“已然亭亭玉立了啊。”舒明霁甚至不敢抬眼,就势再次拜倒:“奴蒙官家两次搭救,再叩谢官家大恩。”今上示意梁襄将六股的油纸伞取来,取出随身携带的白绢替她拭去鬘发上的水滴,再双手执人玉臂将人撑扶起来。这流水的一番行动让齐嘉看愣了眼:“晓莺,朕不曾记错罢?”

    齐嘉叹为观止的欣赏咂摸着,连她不为人道的小字都这般清楚,想是二人已有根基了。“奴舒明霁,那日因跟着的是孔教习,称谓是奴的闺字。”今上宽朗的笑了笑,状似赞同而欣慰的点头:“做司乐了?”舒明霁续而垂首下去,窥见的仅是他袖口边缘的纹路,绣着蟠龙,满天下独一份的尊贵。“奴如今蒙司乐赏识,才将迁了掌乐。”

    他将白绢搁到她的掌中,肌肤相触的那一刻温热令她心旌摇曳,“礼因(梁襄表字),送舒掌乐回司乐署。”说罢他取过御前内侍臂上搭的莲蓬衣,亲手替她披在肩上,又绑牢系带,“别受寒,回去饮些姜汤。”

    舒明霁猛吸一口气,终在梁襄带她离去前问出:“奴奉上的贺礼…官家瞧到了吗?”那是三年前的一个雪夜,彼时舒明霁跟着孔答学琵琶,是为着先帝喜好行事,孔答手底下数她技艺样貌最出挑,一心想将她送到御前侍奉。可她彼时尚在豆蔻年华,孔答以她过于恐惧焦虑,弹出的琵琶曲大失水准,虽先帝仁厚不曾怪罪,但的确对她没了兴趣。

    于是才出了福宁孔答便在廊下喝斥她。隆冬腊月,她便只能跪在雪地上瑟瑟发颤,膝上的旧伤至今还隐隐作痛。幸而有尚是寿春郡王的赵冕见此上前劝解,孔答见郡王说情,只得暂饶她罚跪。假使那日她当真在寒琼碎玉里跪上一整夜,怕早冻僵、冻死了过去。舒明霁向来有恩必报,自那时起便琢磨要如何道谢,直到他受册亲王的那一年,她亲手缝制了半年的八仙图终得以赠出。

    恭贺礼必不会缺,而她那一份却用十足十的真心去制。一路拿银钱买通如数宦侍,却不知究竟能不能送达他的府邸…他初闻有些迷惑,后在梁襄的提醒下晓得何物:“朕看过的。没想到掌乐还如此精通针黹,赶明儿要领双倍俸禄,也去教授尚制署的那些庸才。”

    她颇为欢喜的问:“当真?”笑内不掩娇憨,舒起的远山黛弯成了月牙姿态,衬得她越发夺人眼目。只见今上解下腕上的小叶紫檀珠递到她掌中,“听闻你费了好一番周折,耗损了不少积蓄才请托到朕身侧的宦官,这个便当做给你的赔礼。”

    舒明霁目瞪口呆的双手捧着,立刻推辞道:“奴不能收,当初官家救奴性命,奴便是肝脑涂地亦属应当,如今岂能无功受禄?”他直截了当的将珠串套在她皓腕上,双眸锁着她柔净的脸庞,身倾向前,气息撒在她的双颊上:“躬逢盛世,岂能让一个女儿家为朕肝脑涂地?雨势小了,快回罢。”她即刻就要拜下,却被他搀住,他的手稳稳托着她的肘部,温热隔着衣裳就这么流淌进她的心头:“免礼。”齐嘉见势赶快上前替过今上的手,扶她叉手施过短礼,才恭敬地离去。

    汤萝左等右等不见人,却见着梁襄亲自送人回司乐署,还以为是她招惹事端,才想责骂却听梁襄道:“臣奉命送掌乐。还望司乐看在官家的仁慈,莫要怪罪。骤雨初歇,官家要掌乐陪着散了散,是以耽搁了时辰。”

    汤萝难以置信,却只能先答:“多谢梁都知走一趟,奴一定好生看管她。”梁襄替她二人解释:“两位女官并非犯错,只官家看重舒掌乐,还望司乐多加照拂。”谁都知梁襄点到为止,汤萝也会意,“奴遵命。明霁擅箜篌,我们司乐署才谱了新曲子,还想请官家品鉴呢。”梁襄向几人颔首,舒明霁等人回礼后他便携几名御前内侍回福宁。

    汤萝打量她周身的装扮,似乎只有莲蓬衣不像是女儿家的衣物,然而借着杨淑妃(先帝嫔御,今上养母)的东风,司乐署若能出一个嫔御,也是泼天的喜事。“既官家看重你,你就该更勤练着,等那日官家传召便能大展身手,可不能给司乐署丢脸面。”然接下去的数日,因钟娘子的孕喜,她便再不曾得见天颜。钟昭容乃杨淑妃养女,二人青梅竹马数年,算是日久生情,他自幼恋慕的姑娘在潜邸便为他诞下过一个女儿,可惜遇上难产,又逢早产…虽平安诞下,但孩子夭折于襁褓之中。他最喜欢孩子,众人皆知。

    她望着眼前的窗牗陷入深思,直到齐嘉拍了拍她的肩膀:“御前遣人传唤,说官家要听咱们司乐曙的新曲!”似乎是喜讯,而她的心却像是坠入了深不可测的冬湖,毫无温热。她弹的是箜篌,一早交了御前内侍。齐嘉拍她的柔荑:“打起精神!现下钟娘子不能侍寝,官家已不亲女色数日…”

    舒明霁被她弄得双颊绯红,更生羞赧,疾步出了司乐曙。到福宁殿时,是梁襄先迎上来告诫:“官家今日在群玉阁闹了不痛快,请掌乐谨慎些。”她提裙拾玉阶而上,入内便默然敛裙下拜,梁襄替她禀道:“官家,舒掌乐到了。”有人替她搬来箜篌,他负手在窗前孤立,等听到响声才顾首来瞧:“不是琵琶?”舒明霁恭然一施礼:“回禀官家,奴原擅箜篌,若是官家想听琵琶,奴再速去取琵琶来奏。”他摆摆手,梁襄便携内侍告退,她会意免却礼数,在他面前垂首而立。“舒掌乐拿手什么弹就是了,朕不拘新旧曲,不过听个新鲜。”她蹙眉抬首觑他,他愁意不减,却勉强敛去喜怒。

    她落座,翩然落指,音律清脆果断,似替他构造出一副竹水图景,人高坐石阶上,隔着层层篁竹听潺潺流水,间或有一两声娇莺洽洽啼鸣,偶有风吹,竹叶沙沙作响,一切安谧如隐世高人。小桥流水人家下的静谧,又岂是赫赫皇家可企及的?一曲戛然而止,无穷无尽的思绪忽地漫开如潮水。本该是安谧处境下引得心绪宁静,却愣是在她的撩拨下生出不停歇的愁苦。“掌乐有忧愁,是为何事?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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