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的愁,便是他的愁。然而此话难以启口,就这么消解着时辰,直到他行至她身前,她察觉出礼数不周,忽要随他起身却被他按住肩膀:“司乐即将卸任,满双十的司乐署女官即将出宫,离别之刻…愁绪顿生。”

    他听出另一番意思:“汤萝卸任,总得有人接掌司乐曙,你可是在毛遂自荐?”她吃惊,瞬间下拜:“奴没有觊觎司乐位的意思!汤司乐在任,教授奴不少。既有音律上的造诣,亦有理事上的能才,奴受教一场,只是不忍离愁别绪,却绝无想继任司乐一心!再者,奴的年资与技法均不如几位前辈,安敢无能就任贻笑大方…”

    他的手顺着她面颊摩挲下来,引起她一阵一阵颤栗:“司乐不想做,那司寝呢?”她心里的弦砰下生生断开,神智昏聩下来,只觉通身的燥热解脱不开。他的手自脸颊落到腰身,顺力一推人业已在怀,她猛地轻推他,只觉现下像是青楼歌姬似的,白日宣淫更是不能:“请官家恕罪…奴…奴不想…”今上低低笑一声,他虽唯有两个嫔御,却察言观色数年。她的心思他未必不懂,不过今日这番推拒却着实让他意外,她俯首在地,不到一盏茶的功夫,他便唤来梁襄:“传旨,擢掌乐舒氏为司乐。”

    远在之前便议定郭京为新任司乐,她一手古琴技进乎道,出神入化又引人入胜,人人都是信服的。她等不及再推辞,便见梁襄提一步领旨:“舒司乐不再奏一曲谢恩?”舒明霁重新叩首,起身却不再落座:“今日奴神思不属,恐污圣听。司乐曙还有数位擅曲的女官,奴这就去给您寻郭掌乐来,她那……”

    她猛地被他拽起身,手臂被他攥着一动也不敢动:“这就错了,朕加恩于你,合该是你替朕尽心,怎地倒要假手于人?”她避了避他的目光,他才缓缓松开手:“司乐请。”她就势又作一曲《凤求凰》,音律缱绻而动情,高昂悠长间不隐女儿情意,澄澈下不余机心,又多携几分小女儿的狡黠与轻灵。

    一曲毕,她起身施礼,心绪平于沉寂。他捧场的拊掌,像是大悦:“妙哉!”梁襄禀说中书舍人请求赐对,她就势告退出殿,额间已然起了层层细汗,刚要走时梁襄唤住她,对她施过揖礼。即使她做了司乐尚且要给御前副都知见礼的,舒明霁深屈:“都知莫要如此,奴受不起。”

    梁襄开门见山:“司乐难道真没想过做官家娘子?那何必苦苦纠缠,偏要送那一副八仙图?又周转到画廊特地偶遇?官家愿耐心等待,那是他的仁慈,望司乐能早早开悟。”舒明霁望着他,无比敞亮:“奴的确倾慕官家。昔年蒙他搭救留得一条性命,可他要我…究竟是真心喜爱还是为着…为着小娘娘,为着所谓的皇嗣繁衍…”

    没等她说完他便截断:“司乐,这话已不妥了。有些事是不能奢求的,天下终成眷属的两情相悦本就稀缺,不管官家为着什么,他如今都有两分在意。倘或您掌握不得机遇,便会与所渴望的失之交臂,今后他还会有更多的嫔御,或许很快,您就只是司乐了。”

    她双眸隐含着泪意,像是割舍不掉这份情意。梁襄转念一想,她才十五岁,正是为情所困的年龄。却听得面前的姑娘打定主意:“奴只想求得真心爱护,其余的,不敢奢求。”说罢她便施告退礼匆匆离去。梁襄品味她的性情,倒和那一位有三分相像,温顺厚道里带着别样的倔强。

    司乐署已然闹翻了天,因郭京本是众望所归,因而舒明霁的来位不正颇受置喙。甚至有难听的话已然凑到她跟前:“我瞧着别不是她已做了司寝,还忝脸占着这司乐的位置,这不大好了!还是她侍奉的不周,让官家着恼了,连个郡君都不肯册封呢?”这般讥笑舒明霁不曾计较,她的年资阅历的确不能覆压一干人等,直到事端闹大,惹的尚宫亲临。

    秦尚宫是出了名的威严庄重,喝斥了几个带头挑事的,又寻了舒明霁单独叙话。“舒司乐莫要听流言蜚语,不足信的。倘或真有那一日她们亦要替你欢愉,而非在背后闲话。可你承担着一署的重任,不能再缩头缩脑,既受陛下赏识而过蒙拔擢,何能一直这么沉寂下去?你不管事,其余人便乐得见你这般,只等事大再禀给掌事的高娘子,这不是去驳陛下的谕?他看重的人并不能统领一曙,究竟是他瞧错了,还是你不愿承担一曙之任?”

    舒明霁心中动摇:“我…”秦荔反而不急:“我初管尚宫局时十六岁,这已是第九个春秋。你见着人心敬服,而最初亦不是如此,尚宫何等重任,我上有年资十五年的前辈,下有嫔御举荐的能材,进退维谷之间也是殿下提点才让我懂得,既在此位必承其重,你亦不能辜负了他的嘱托与忠信。”舒明霁答了句“是”,此后数日她自换了张面孔,人前不再温和,即使对着资历长些的女官也板脸教训,一次两次自是不服,可自从她将两个寻衅滋事的送入宫正司后,司乐曙便彻底老实了下来。

    细数时日,距那日已有四月余。钟娘子已有六月身孕,孕事稳定。而他亦多了两位娘子,是小娘娘从簪缨世族挑来的人,端庄清丽,她有幸携人前去拜谒过,见她们待人接物颇守礼数,可惜他却并不在意,召幸过一次便抛之脑后,君恩果真如流水。

    十几日后,恰逢盛夏。夏夜虫鸣阵阵,入了夜里响起了急急的扣门声。她因翻看账本才沐过浴,钗环尽数卸去,启门是齐嘉的喜色:“司乐,梁都知来了!”两人互施礼后,梁襄说道:“官家召司乐过去,说忽然想听琵琶了。”舒明霁垂首躬身:“奴其实不大擅琵琶,还望都知代为陈情。这位齐内人亦是司乐曙中人,她近日琵琶精进,可否让她代为前去?”梁襄笑了笑:“司乐糊涂。官家金口玉言说要舒司乐您,岂能寻人替代?若惹恼官家,震怒下恐整个司乐曙都要遭殃,还请舒司乐三思。”舒明霁无奈,只能匆忙加簪梳妆,又取上他前阵子给的斗篷,让齐嘉一起跟着往福宁殿去。

    福宁殿前宫灯盏盏,灯火通明似能照破人的尽数心思。梁襄携人入殿时对齐嘉道:“请女官等一等。”舒明霁垂首抱着琵琶同他入殿,尚未拜下就等他道:“免了。”她尽了短叉手礼,直入主题的开始拨弄音弦。在丝竹管弦中,她最擅箜篌与竖笛,也精通箫与笛,说不擅其实是真的。当年速成的技艺,已忘了泰半。此刻她偏得挑一首本就驾驭不了的《十面埋伏》来奏,虽也不错一音,但前半曲几乎只斟酌不弹错,曲中意境则不能强求了。

    进终调时响起‘啪’的一声,清脆震耳。琵琶声骤然停了。舒明霁指上染了血珠,弦生生断将开来这曲是弹不下去了。她起身下拜请罪,他的语气平常:“许久不见舒司乐,还以为你的技艺会更炉火纯青,曲尽其妙才是。却不想今日这一曲听罢,终究是中人之技,与寻常乐人无异了。”她等的便是这句,即刻道:“奴技艺不精,特向官家请罪。不过奴自知技艺浅陋,还带了司乐署擅琵琶的内人来,现就候在殿下等官家传召。”

    他笑了声,不像是高兴。挥手摒退梁襄时还特意吩咐了句:“让守夜的内侍退远些罢。”舒明霁察觉异常,便要逃脱,“请官家早些就寝,奴这就告退了,改日练的好些再来请陛下赐罪。”她方要退,今上却攥住她的手,越挣便是越紧。梁襄置若罔闻,甚至无神情的退去,出殿时吩咐齐嘉:“女官回司乐署罢。”齐嘉向殿内望去,局促道:“司乐她……?”梁襄淡一笑道:“谨言慎行的道理无需多言,女官自然懂得。”齐嘉瞬间领悟,便向他屈膝告退。

    殿内。她只觉一颗心都静止了,手心里涌着潮汗。他亦察觉到了,取了白绢来替她擦拭。“司乐什么时候学会欺君了?”她任由他攥着手,全部的思绪停滞了,“奴没有…奴不敢…”他的手在她眼睑下摩挲,令人心痒。她泪盈于睫,不知是哪来的哭意。不待她定下神,他便将她打横抱起向床榻走去,她也意外的不曾挣扎。

    他将她放在软榻上,绡帐中燃着不浓不淡的梨香,香甜宜人。她睁开双眸,见他已去解她的裙带,就着灯火瞧她红了脸颊,羞恼之下更见风韵。只待他欺身上来,带着一句疑问:“这次不躲了?”

    她似乎是认清了也看准了:“奴恋慕官家,既这颗心已掏给了官家,便不在乎…”剩下的话融在热切的吻里,带着十足的攻城掠地的架势,带着他的痴缠与探寻。是了,那么多人,一个又一个的簪缨世族的姑娘,全都是小娘娘硬塞给他的。只会恭顺、惧怕与谢恩,从不顶撞、逃避,一点情趣都不曾有。哪像是他的小司乐,欲擒故纵玩的够了,浓情蜜意攒的足了,便肯跟他翻一遭云雨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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