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遣走悉数内人，方衍将穿珠的细线悄然置于案上，方默不作声的退出内寝。舒明霁小心翼翼的将珠子恢复如初，最终只剩碎裂那一个。昔日乐器有了磨损，有无数黏性强的膏水，此刻她随手拿了，竭力将它黏合到一起。约莫是有其余碎裂，这珠子畸形而不浑圆，已不能如起初般晶莹透亮。
假使当真经历粉身碎骨，从烈火中淬炼，又怎可能丝毫不变？她将细线穿成死结，将那紫檀串搁置在她案头的檀木匣中。畴昔为防偷盗，司乐署为内人量身打制上锁的匣奁，底下有微不可见的‘霁’字。她拿过一旁白绢，擦拭落尘的如意锁，倏忽后咔哒一声，她将钥匙搁于随身携带的芦苇绿天海缎茉莉香袋中。此刻才回想起掌心的烧灼感，便取过最前的药瓶，内人有内人的交情，那是苗医女所赠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，并不懂得跌打损伤的药膏并不能使体肤之痛尽快消解。反倒是她们这等伤惯的了，多是自去讨要药草，再仔细琢磨配上两副药效强疾的，不能耽搁翌日的活计。
列鼎而食、连骑相过，金玉堆砌的尊贵岂能懂得筚门圭窦、桑枢瓮牖的苦寒？
外间一阵吵嚷，齐嘉提裙一个踉跄，恰好摔在门槛处。方衍将她扶起，她不顾疼痛来禀报：“娘子！苗姐姐出事了！尚药署珍稀药材遗失，苗医女被栽赃偷盗…”她了解大概便朝阁外行去，方衍等人着紧跟随，只见她腰间的禁步已出了窸窣的响动，与平日的肃静大相径庭。原是进泓，她究竟是躲避不得。女官避至一侧施礼，前头尚有十数位被扣押的内人。进泓莞尔禀道：“不知娘子会得空前来，此事已审清楚了。苗氏攫金不见，以贪自欺，利欲熏心至此，还请舒娘子秉公处置。”
见她双掌血污，此刻以绢塞口，动辄得咎，连辩白都不能够。舒明霁以目示意方衍，方衍取下使她噤声的绢团：“奴冤枉！娘子明察…奴不曾偷盗，奴不晓得那党参缘何会到奴的屋室中来…可奴兢兢业业十载，或许便要获幸出禁庭去，为何…”进泓的手腕被方衍攥住，使她不能掌掴。此刻闻舒明霁平静道：“既女官也想清查，必不能焦急，惶急中必生谬失。看来所谓的探查清楚不过严刑逼供，那供词亦不能作数了。”进泓骤然顾首，见她神情若平素，并不像生了愤恼，“好端端的，为何要搜查内人居室？”司药禀道：“每月既望当清点药材，这党参数日前该恩赐到钟娘子处，然内人不慎遗漏，今日女官特来过问。”
舒明霁抬眼，“官家恩赐当日可有清点出党参来？御赐之物当过本署、尚署、内侍省三关查验，难不成三关俱有遗漏，倒需进泓女官特意赶来，为尚药署当家做主？”司药惶恐不能已，“奴知罪。只今日事出紧急，奴尚不知全貌便已…”舒明霁闻言即刻接道：“司药署事当由本署决断。司药是官家钦赐的官衔，隶正五品。各阁掌事尚宫，隶从五品。该你辖属之事，若推诿了事，对她人说辞深信不疑，莽撞处断，这可就罔顾官家对六司的信重了。既事发，那么就请内侍省的任都知与司宫令一齐前来罢。”
进泓不由得震惊，她竟要将此事搅成这般，倘或禁庭皆知…此刻她亦不顾惜两阁间的龃龉，直直下拜禀道：“且慢。奴请娘子收回成命！今日事想必是奴想岔了，不是甚么珍稀物，阁内还有剩余，今日惊搅司药署及您，是奴有过错，望娘子宽恕。”舒明霁则显然很不能解这话中之意：“想岔？今儿你想岔了，明儿我亦无端滋事，这禁庭便有无数无穷的祸事随之而起。方衍，速去传候。”
如此当真便是覆水难收了。传候两省都知与司宫令当禀御前，今上获闻时恰逢送钟豫回阁途中。钟豫随即便怒道：“她还不愿罢休？此刻竟要拿我的女官做筏子？”言毕她跪下身恳求今上：“官家，妾求求您…纵使妾有万般谬错，您要打要罚妾都听命，可何必将她人牵累进来？她若怨恨，就该在娘娘身前倾诉，又何必伪装成另一副良善模样？”他示意女官将她搀起，送入阁去歇息。见梁襄已传候御與在侧，便吩咐道：“去司药署。”
两省都知与司宫令素来敬重掌事嫔御，此刻亦不耽搁便迅捷前来。舒明霁亦垂首致礼。任都知先禀道：“臣方才阅过该日进出簿，党参已由黄门送入钟娘子阁寝，并无遗漏。”司宫令亦道：“尚署依照嫔御恩赐，党参于该日已然交送两省查验，并无错漏。”舒明霁莞尔失笑：“那么这党参究竟在何处？”司宫令随即添道：“娘子容禀，尚署有各阁誊抄的流水，若无谬，这党参已在四日前入药。”进泓双手狠一颤动，舒明霁亦起身搀起苗医女，“窦尚宫可都清楚了？”进泓双手交叠至在身前，再施叩首礼：“奴处事莽撞，以生今日误解，请娘子依例责罚。”她方欲起身，却见御與落，今上勃然变色，此刻已现怒意，言语中略显寡淡，更有潜藏的斥责在，“你为何在此处？”
她再次施礼：“官家容禀。司药署生事难断是非，妾既掌权，便不得不前来听事。今已查明，乃系揽翠尚宫窦氏生事，欲以权谋私，杖毙司药署内人苗氏。”任都知此刻上前添道：“臣惭愧。尚署若遇嫔御尚宫纠葛，臣与司宫令依例理应涉入处置。若当真迟来，恐苗内人已殒命，难以复言。”今上望向进泓：“为何无端滋事？”进泓克制着不断滋生的恐惧：“官家恕罪！是奴莽撞，原以党参遗失乃系司药署过错，前来过问亦于内人屋室内搜查得出…”此刻有一内人，约莫豆蔻岁数，模样怯懦，却仍上前跪倒：“官家！巳时左右吕姐姐举动鬼祟，偷潜入苗姐姐房中，我见她便是揽着个包袱，又特意避着她人！”司药将她搂住，又藏于身后。此刻吕内人上前拜倒：“奴冤枉！你信口胡诌，听官家万毋采信！”
司药一掌将她掴至一旁：“官家！这是奴的甥女，从不欺瞒她人的！倘或她不曾亲眼瞧到，何必招惹嫌疑为我署内人作证？吕内人平日便跟揽翠亲厚，又素得钟娘子赏识，数日前窦尚宫来贿赂奴，说要用千金换得她继任司药以掣肘舒娘子掌事，奴于禁庭掌一署十二载，韶华蒙寿康特恩，定不愿舍上身家性命、官声清白来接受这平白而来的银钱！钟娘子便以奴的甥女来要挟，天可怜见！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，何必招惹你们的腌臜是非！”
进泓骤然起身，斥司药道：“官家莫信！范司药诸事听从舒娘子，今日便是她们联手污蔑！只可怜钟娘子已受此难，还要惨遭毁谤，望官家明断！”司药眼眸血红，直像是嫉恨到深处，再不能遏：“您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！”说罢有十余位内人起身，“当日女官前来，我因畏惧今日之祸，特请司工署、司乐署、司制署分遣内人一齐监听。”为首的乃司制署掌制：“回禀官家，司药所言的确句句实情。”
事态已然十分明晰，且此刻各署内人在侧，他实不能偏私。进泓仍想为钟豫开脱：“官家，是奴嫉恨舒娘子蒙恩，才出此下策。此事原系奴一人谬失，与揽翠无干。官家要降罪，也请责惩于奴一人罢！”舒明霁见他犹豫再三，并不想即刻处置。再僵持着也无趣，索性告辞：“余下事便请官家圣断，妾告退。”今上攥住她的皓腕，箍的她生疼：“此事与你可有干系？”齐嘉闻言义愤填膺，直想拿棒槌敲醒今上。却听舒明霁尤平如静水：“干系？若官家怀疑是妾指使，当可查探。妾为何要这样做？只因为您更喜爱钟娘子？假使妒恨蒙蔽双眼，日前种种事端，若按宫例，她本身便难以置身事外。妾反倒耗费心神将她摘除，为此受寿康责惩，至今未愈。妾反其道行事，倒又受您猜疑。官家想妾如何做？”
内人噤声，她却已放下顾虑，“罚与不罚是您的决断，妾不能左右。然内人性命攸关，是妾不能置之不理的。郭京身殒，揽翠尚赍赠三十两。今若苗内人亦无端命断，恐不得赏馈之金，连同身后清名也毁于一旦。您既仁德爱民，所谓近者说，远者来，所谓博施于民而能济众，能近取譬，倘您是内人的亲眷，当如何作想？”
说罢她施礼离去，腕子也被攥的透着红。该日，福宁复有谕。谪贬钟氏为郡君，削三年俸秩。尚宫窦氏脊杖三十，黜女官职分，遣出禁庭。揽翠内人革三月贡米，责令抄录百篇经卷。范内人择日返还归家，赍金抚恤。郭氏家眷，特恩免赋税三年，韶华女眷免于赴禁庭为驱使。司药特地前来谢过舒明霁恩典，她不曾亲见。
再过十五日的筵席乃按例宫宴，因舒明霁日前一再推辞掌事，宫务及掌权暂且交由高慧。原本是该欢喜的家宴，却无比沉静肃穆。钟豫幽禁不得出，便只得四位嫔御前来。自那日起舒明霁少统诸事，只顾栖梧内务，素日清闲，倒能腾出手来调制香珥。昔年擢选各署内人，若她未擅得音律，便定是要去司制署的。另两位县君是小娘娘所献，又有钟豫缘故，杨太妃婉拒一切宴席，她们亦惶恐难安。内侍禀说“官家到”，几个嫔御均无喜色，但一概起身施礼。今上亦未停顿，直向李太后拱手：“孃孃。”
太后颔首，示意他就坐。席上唯有高慧时而怀有喜色向今上敬酒，提起今日趣事。舒明霁始终缄默，似根本不识得他一般。今上凝视她半晌，又顾首对太后道：“孃孃。听闻您近日时常欠奉难眠，今日遣御医过去探病，不知可好些了？”李太后欣然道：“说来不知怎地，一连着数日总睡不实诚，还是三日前得舒姐儿奉赠的安憩香有些用处。”他循声望向她，见她垂首立起，“能解您病痛乃妾大幸，近日会继续研制。”李太后打量她一番，“舒姐儿看着瘦弱了不少，可是近日身子不爽？”她微笑道：“谢娘娘垂询。妾均安，只有些脾胃失调，已吃了几副药了。”
李太后又望向今上：“官家。您亦数日不入禁庭，怎能不教娘子们想念？如今您只霄哥儿一个皇子，且不能断女眷侍奉。若她们不能合意…”今上起身，截断她欲甄选新妃的言辞，“孃孃说得甚是。只臣爱重旧人，顾念旧情。数日只因朝务繁杂，心劳日绌。既这么，今夜便召舒娘子侍寝。”
如此，诸人又觑向舒明霁，见她并未大喜过望，甚至神色如常。筵席散的很快，她却與而行，任凭夜风寒面。只吃了两盏酒，并没有醉。却觉出不停歇的苦涩。方衍提醒道：“娘子，福宁殿的内侍来禀过两次了，您不能再延误了。”她顾首，见御前服色的内侍在恭候，回想起女官曾刻板的教导过这侍寝的规制。她初蒙恩便怀娠，翌次于自己的寝阁…倒是今日才能派上用场。她随内侍朝福宁殿行去，宫灯摇晃，人影绰约。内侍们步履缓慢，特地随着她的步速与心意。随后便是盥洗、梳妆、擦拭鬘发、更换中衣…直到万事俱毕，方有导引女官将她搀至内寝。她曾来更换幔帐，不算熟稔亦不生疏。他已然沐浴毕，此刻执书卷在读。女官低声禀道：“官家，舒娘子到了。”她抬眸瞧了瞧眼前的幔帐，已非她亲手所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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