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凝望她睡容良久,才嘱咐方衍替为照拂,若生事立刻来禀。梁襄将方才鞠审的供纸奉上,他瞧过便哂道:“除了明霁,竟都搁了耳目。教宫正司将这几个杖四十,若挺不得,便草葬。若尚留得一条命,就提到各自阁里。”梁襄躬身颔首,示意跟随的黄门去处置。

    他一时疲惫,却不能停歇。梁襄又添道:“究竟是谁泄露了驻骅一事,臣无能。涉事人众多,一时难以勘清。不过任都知已将人拘押,只他们患了疫病,一时难拿住拷问。”今上于侧阁坐下身,“就说太医署研制出了良方,但药汤鲜少,若谁能先道明实情,谁便能活命。”

    梁襄再次沉默,却听他继续吩咐:“云骁将军可回来了?命他率亲卫去看护舒家。虽已禁止随意走动,但如有人寻衅滋事,亦不得不防。京都阵乱,撤换执金吾虽已执行,却无成效。下谕,命云骁将军暂代京都戍守,多事之秋,他可便宜行事,无需事事报备。”

    阁门外有黄门神色焦急,梁襄去问过:“官家。是前朝尚书省、中书省,乃至宰辅请求赐对。”今上撑案勉立,顾首返望她的阁寝。这栖梧阁,大抵是他最后的“此心安处”。后又从善如流的上舆,向福宁去了。

    各府官署早已在等,甚至有焦急难耐的已来回踱步。待他来,田痕便径直作揖:“官家。舒娘子今紧急返宫,可领陛下谕令?”他知此问,“是,朕于寿康起坐盥洗,已传口谕。此刻应已下传两省,使群臣尽知。”田痕即刻道:“娘子出宫为太后斋戒,本是功德。却岂能假借他故而提前归返?如此有违孝道,且趋利避苦,尽显私欲,望陛下处以公断,依律责罚。”

    他面色铁青,似已愤恼至极:“责罚?卿可知朕为何下谕?”田痕泰然:“无论是何缘由,舒娘子不能摒私欲而贪繁华,应即刻处罚。”只听“哐”一声,茶钵摔地,虽不凭玉制,并未碎裂开来,然而他在台谏前一向温和,如此已是一反常态,“朕的娘子不顾病躯前往驻骅,现孃孃已然康复,如何还要计较究竟几日?舒娘子有娠月余,体弱而孕体屡罹不适,如此还要念着孃孃,不肯禀给朕。若非内侍机警,提一步禀上,只怕朕的骨肉与娘子就要命断行宫!田痕,你莫非是书读的迂腐了?两条性命,可要为你口中所谓的‘私欲’而失?”

    满殿沉默,田痕不依不饶:“官家。舒娘子回宫固合乎常理,然马车疾驰使得百姓丧命,殿前司不顾百姓安危,只惜娘子性命,引得民怨鼎沸,使陛下圣明遭损,请降谕惩戒。”梁襄眉心一跳,这田痕素来横冲直撞,于谏言上不管不顾,却听今上哂道:“百姓?他们身患时疫,难以成活,却将这一腔愤恨强施于朕的娘子身上,想她也患病,令朕同感丧亲之恸。如此恶民,不消顾虑安危,只留着都于我苍生无利。田卿,朕知你忠心耿耿,但若不辨实情,只拿着你心里的公道来要挟朕,让朕听凭你的心意行事,这并不能够。”

    田痕叩首:“臣惶恐。”稍后便有其余言官上前:“陛下。此番时疫来势汹汹,不知太医署可商议出了对策?”有内侍上前拾起茶钵,擦干地上迸溅的茶水,“已昼夜商讨。如今得了几副方子,只是药效不好。”吏部尚书裴俭复上前揖手:“陛下。今岁会试在即,因突发时疫,可要延后?”

    每岁选官都乃重中之重,颇为要紧。倘或哪个举子不幸患病,不能应考,岂非让国朝也失了栋梁,如此衡量,今上便处断道:“延期至五月,如五月尤不能,便再推后。”剩余便十分琐碎,多是赋税、农耕一类,今岁甘霖不至水患,于这上头不必费太多心思。

    待万事俱毕,已是晚膳后。梁襄来禀:“官家,照您的法子,今日滋事的疫民已然招供。说是有人威逼利诱,说只要能拿住舒娘子,您必会拿出医治时疫的方子,他们也便能活命。那人头戴帷帽,均瞧不出是谁。但此人既能出入安置疫民的医馆,想必与宫里有牵连。”今上静默,“不能这么算了,要探明究竟。此人一再迫害明霁,想不达所望不会罢休。朕将武德司交你遣派,务必找出真凶。”

    执掌宫禁、刺探诸事、考察民情、又不隶台察的皇城司,是国朝内臣期盼的顶峰,天子近臣,非亲近至斯而不能得。如今他竟能为着她的孕事将最亲卫的皇城司都遣出去……

    他转道去栖梧阁,这时辰她歇的久,也有了气力,此刻便依在软枕上瞧着绣盘。他才要入内,却被方衍拦住。“奴有事私禀。”他侧开两步,方衍跟随过去,到内侍不能窥见的地方才说:“官家。方才奴查检,发觉娘子的贴身衣物缺了一件。”今上诧异,以为会是桩要紧事,却听方衍解释道:“是娘子贴身的裹胸,在行宫时日日更衣、熏香斋戒,也不曾清点过。今日奴与齐内人两个已查遍了,唯独缺这一个。本非要紧事,亦不必惊动您,但近日事端都是朝着娘子而来,娘子的妊娠亦是于驻骅得知的,女子清白,尤为皇嗣,的确不能混淆。如今奴只怕有人要借此毁谤,便想先行禀告。”

    他颔首表听得了,方衍即退后数步,为他让出道来。他神色如常的走入阁里,她听得跫音仰首来瞧,便要下榻见礼,被他搀住,“还在意这些虚礼?好些了没有?”说罢便小心撑扶她靠好,去探她额头温度,“好多了。不觉得头昏,亦不痛了。”他攥上她的手,深叹道:“那便好。你此番平安,大抵是在佛前虔诚,得神灵赐福了。近来定要听医嘱,莫要胡思乱想。”阁里并无内人,她就势扑到他怀里,双手环他颈,“官家…”言辞藏着哽咽,她难得的怯弱让他心疼,不由得将她搂的更紧,熟悉的茉莉香气萦绕在他左右,稀奇地使他定神下来,“没事了。有我在,定会护着你。”

    晚间他仍歇在栖梧,心中事多,便又难眠,想着她要好生歇息,便亦不能来回翻身。正深想究竟是谁行此恶事时,手臂上多了一层温热,“官家睡不着么?”他转过身,冲她摇摇头,“没有,方才在想事。”她抽身在案上探物,拿来一个香囊放于他枕边,“这是助益安眠的,妾斋戒时并无别事,每日闲暇只能做些针线。这香囊供在佛前整整三十日,想也是吉祥如意的好兆头,官家可愿收下?”他倏忽失笑:“想送我香囊还用绕弯子?你将这香囊说的这般好,我倒有些不敢收了。”

    她望他,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,“给您用的自都该是最好的。”他将她揽紧,时而轻拍着哄她睡下。翌日他起身盥洗时恰逢御医前来送药,她随手将香囊递给张峨,“前些日我翻看古籍,又跟顾医女一起研究了这个方子。如今得了,还要请您给掌掌眼。”顾棂算是他半个徒弟,张峨听了便双手接下,又将其中药草倒出些,反复看过,又沾水嗅过才回话道:“这方子是费了心血的。寻常安神的药方不会这样精细,个中几样,想是您着意添的。臣那弟子若能凭得微末医术您宽心,那也是她的造化。”

    今上好奇,不由得追问:“可是你数日前救下的苗氏?”她顿了挽发髻的手,发覆额间,“是顾医女,她并非司药署内人,是跟从在太医署习学的医女。早年感染风寒的内人因知她热心肠,不势利,总爱跟她讨方子,妾亦由此结识了她。”齐嘉亦适时添道:“奴跟苗内人都是禹州人氏,又是同乡。数年一起扶持,知她品行端正,定不会偷盗。那日她骤然出事,奴一时惶急,便到娘子面前恳求…想来真是莽撞,若奴能三思而后行,便不会产生误解了!”她起身来替宫娥整理衣襟的手,“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,何必再提起。”今上撩开遮住她眼帘的碎发,“这样勠力同心的情分,我很羡慕。想若能早些要你到我身边来…那该有多好。”

    齐嘉退到方衍身后,再不多言。却只见她理好了衣襟,“只要您肯,妾愿意的。”他兀自挽袖,凝望她笑道:“我知道。”她在阁前恭送,望着他的步與走远了,齐嘉才又扶她落座。“娘子,奴方才是不是说错了?我是惧怕官家误解您因有私才去救护…”她摇摇头,“那事已然过去了…他心里或许不曾落下芥蒂,大抵是他做郡王时熬的很苦,看着内人们互相救助的情分亦觉得欣羡。”

    早膳过后,高慧前来栖梧阁问安,舒明霁请她在庭院中坐。她捧着茶碗驱散寒气,“妾是来恭贺舒娘子妊喜的。”她莞尔才笑道:“高娘子客气了。”高慧继续说:“能接连遇娠,为官家生儿育女,我们不知多羡慕。舒娘子,怎样才能让官家高兴呢?”舒明霁颇感讶异,并不觉得这是素常稳重的高慧会疑问的,“我自幼养在大娘娘膝下,承蒙她数载教导,谨言慎行,未敢生出差错。笄礼过后,族中依照旧例,仍要我侍在娘娘跟前,等官家践祚,我便能顺理成章的受册为他的娘子。他起先独爱钟豫,钟娘子厌倦我,我便只得避的远远的。我不是不曾侍奉在他跟前,只是我性情寡淡,不知怎样才能令他开颜。高家怨怼,娘娘失望,我只得来请您赐教了。”

    男女情悦,哪里有共通的章法?她这样询问,便是本知两厢无意,还偏要勉强了。“若能选,高娘子可愿意入禁中?”她摇摇头,眼神黯淡,“我阿娘同太后有数年交情,爹爹官途不顺,丁忧后难以复职,才将我送入禁中。昔年我跟官家同在娘娘膝下,他那时就只喜欢去寻钟豫玩耍。我规行矩步,不敢越雷池。不同他逃课、放纸鸢、戏弄先生,都只因我不敢连累家人。钟豫有小娘娘疼爱,即便出了岔子,都有人替她撑着。若能选,我大抵会愿做一株花草、一个漂萍、一朵残云,能在这人世间自由自在的来去。”

    舒明霁沉默了,她和盘托出的处境,听起来着实进退两难。但她却不能将卧榻之侧的今上推向旁人,众生皆苦,岂独她一人之难?高慧见状,亦开释道:“这些话当真无人可说。您听过便罢了,只当是我今儿发牢骚罢。我晌午还要见六署的女官,便先告辞了。”

    齐嘉送她出阁,方衍则来劝舒明霁:“高娘子心术城府绝不止于此。她数年斡旋于太后与官家身侧,从不遭冷遇,甚至颇得官家信重。她宫权在握,尚且还要谋图圣眷。这世间的佳事,总不可能被一人占尽罢?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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