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人受拷问,据闻她颇有韧性,前头几道刑罚俱不能使她张口,直到梁襄以她不足四岁的幼弟威胁,她方哭哭啼啼的道出真相。今上颤抖的拿着那沾了血污的熟宣,“这不可能……”

    四下传散,说她受成寿郡君指使构陷舒明霁。她遽然闻讯,却毫无愠色。他午膳后来到栖梧阁,静默的安坐,只字不发。他畏惧她恳求他再施惩戒,本该如此,然他却仍旧不能置信。她接过方衍捧来的茶钵,放在他案前,“官家是不是在想,是谁要傅致其罪毁谤钟娘子呢?”他抬眼,不料她如此坚信不疑,“你亦觉得不是她?”‘亦’,她侧开眼,掩饰住情绪,却听他继续追问:“可你并不了解她,几次相逢她都…”他失笑:“你该怨她的…投井下石之事我见多了…”

    她静坐下来,口气平常,“是。妾并不了解钟娘子。但她既为您数载心爱,岂能如此不堪?翻云覆雨的事她是做过,但并不意味着世上的恶事都是她所为。亦正因此,她有嫌疑,才会陷入这两难的境地中,一时无法洗脱冤屈。所以您要彻查到底,让真正行恶之人受到惩戒。”话落,梁襄俯拜在地,“官家…皇城司来禀,说那内人誓死不改口,一头碰死在监牢中。死前留下血书,在监牢中高喊三声“钟氏害我性命”便欣然赴死了。”死无对证…今上拍案而起,一时却不知该责怪谁。他提步出阁,往揽翠去了。

    道上听言官议论,“钟娘子的胞兄同云骁将军生过龃龉,她数日前还掌掴了舒娘子。瞧瞧,这真是黔驴技穷了,亏得还是小娘娘教导出的姑娘,和外头街坊市井的腌臜婆也没什么两样!”他想喝斥,却半句也说不出。他管束四海,事事讲究凭据。如今这空口无凭的事,要如何驳斥他人的怀疑呢?

    揽翠阁。钟豫听闻他亲至,一壁去理妆,一壁又要亲手做茶。他神色惫懒,像是十分疲倦,让她看着就觉得陌生,“官家…妾知错了,妾这些日都有好好省察自身!妾不该寻衅滋事,更不该妒忌她人,犯下种种错事。都说知错能改,善莫大焉,还请官家宽恕。”他长叹,“这些就罢了。云骁将军与舒娘子的事可也与你有关?”她迟疑了一刻,“她二人何事啊?什么云骁将军,哪个云骁将军?他一个外臣怎地跟禁庭嫔御有了牵连?这事妾当真不知…我真不知…”看着他的漠然神情,她又到他身前去跪,“五哥,我以我们过去数载的情分起誓,若我当真做下,甘愿天雷亟灭,命送黄泉。”

    可如今赌咒发誓,却已毫无用处了。他起身,她随即攥住他的袖口,亦站起身来。“究竟是有人要毁谤,还是现于您心中妾已是彻底的恶人了?你若不信我,无需他人锻炼,便赐我三尺白绫,让我自断罢。”他骤然转首,攥住她的手臂,“你莫如此,好好活着。我会为你查清。”她缓缓摇头,“都不重要了。我在意的已离我远去,是否清白,乃至生死,都已是小事了。五哥,你变心了。不管为着什么,你业已违背当年誓言,你我之间,再回不去了。”他回眸,看着这无比熟悉的面容,回想起昔日诸事,莞尔惨笑道:“妍妍永远在我心里。”她凝视良久,“妾无有嫔御之德,难堪揽翠之主。愿自请赴清泉寺修行。此生不归禁庭。”

    他被这番话震慑住了,却见她笑道:“从前说要同你一起,便是我先起心动念,先去恳求小娘娘的。她同我提及你是今后的官家,垂宰四海八荒的帝王,若我不能自领镣铐,掩藏性情,依旧将你当成五哥,便终有今朝。我不悔,走过的路,携手共度的每日,都将会我寂寥岁月里的挂牵。既不能走下去,不如就此离别,让彼此都好过些罢。我不能瞧着你与她人情悦,我会难以遏制恶念,五哥,放开手罢。”

    他顾首,难以置信这会是她提出的请求,“你…你当真要?”钟豫下拜,双手交叠,复叩首触额,“钟氏恳请陛下恩准。”

    既不能完全得到,我宁可就此丢掉。这是她所她执信的,正像是今日那段铿锵的言辞,使他不能答应,却又不得不准许。

    一日后。福宁殿有谕,仁寿郡君钟氏自请离宫赴清泉寺修行,今,准奏。杨太妃即刻去揽翠阁质问,却见她泯然一笑,似在前尘往事中参透了人间的种种不值得,“如此,都好。”杨太妃潸然泪下,搂着她恸哭了一场,她却不曾垂泪,似是件欢天喜地的事宜。

    又三日,钟豫收拾停当,车驾备妥,杨太妃在朱漆宫门前送别。她自幼养在掖庭,早已无家可归。这里是最熟稔的吾心安处,如今却不得不离别了。她特地挑了今上御门听政的时刻,便是不想见这所谓最后一面。杨太妃已遣了几批人去福宁殿请他,不是他不想来,而是政事不能延误。钟豫与杨太妃交握着手,心底坦荡澄澈,感觉从没有这样轻松过。杨太妃又不忍落泪,“好孩子,你再等等,他就来了!”

    钟豫摇头,眸中闪现氤氲,“阿娘。我走后您莫要再动舒娘子。五哥过的很苦,或许只有她才能代替我陪他走完剩下的路了。您好生颐养,莫要挂牵。我此去遂心,心无一物,再不会生出尘埃了。”杨太妃听不懂,又哭道:“这都是甚么胡话啊!你好端端的,都是舒氏将你害到如此地步!等你走后我定要…”钟豫掩她唇,示意她不要道尽,“阿娘。我如何抉择同她无干,亦同五哥无系。我此生业障颇多,只想用余生来偿还罪孽。另遥祝您与五哥安康而已,只要您能好好的,女儿便无憾了。”

    远处现出御驾的影子,她即毫无留恋的上了车驾,立刻吩咐:“驾车罢!”内侍望向逐渐靠近的今上,踌躇不动。钟豫重复一次,“听见了吗!立刻驾车,离宫去清泉寺!”内侍无奈,只得驱车,宫门缓缓启开,她的泪终于肆无忌惮的落了下来。今上的疾趋赶不得快马,最终她只听得一声高喊的“妍妍”便作罢了。

    她必须割舍。她是他的软肋,只有她离开,那些谏官宰相就无法再纠劾他了,亦不再能唾面谏言,让他摒弃私情。他既要做制衡六合的帝王,仁爱天下黎民,想要青史留名,后人敬仰,她甘愿成全。数日恩怨,她想明白一道理。舒氏爱慕他,却克己复礼,不曾他为此犯难。她的爱却如烈火灼烧,顷刻就要将他焚烧殆尽。这样的情意即使动人,可恐怕却无人愿消受。她不能捆住手脚,不能瞧着他与旁人更般配,可有些事不受她左右,甚至亦不能为他所把持。天下事、国事、家事,一一牵绊着他,帝王千金权柄,四海在握,可这也是重重枷锁,让他每一步都走的艰难。

    她亦曾发愿,要与他同舟共济,无论艰难险阻。如今并不是畏惧,而是她察觉有更匹配的人现身了,她的存在将只是一份阻碍。

    她走了,他伤心难耐。议事时几次晃神,时而几次应答亦文不对题。一数便是十余日过去,他哪里都不去,只在福宁殿憋闷着。是日舒明霁在李太后这针黹,太后笑她:“你倒是镇定。起先他同你缠绵悱恻,这几日冷落了,你亦不慌不急?”舒明霁细瞧着针线,仔细穿开一针才说:“官家同钟娘子数载情谊,倘或她离宫却并无挂念,岂不太薄情寡义?”李太后见她看的通透,又说:“然钟氏此举惊着我了。她能这么早想清楚,亦是好事。不必苦苦煎熬,两厢折磨下去了。”近午膳时分,有副都知有报“大娘娘,官家来请安了”,舒明霁起身欲去避让,李太后抬手制止。等不及她避,今上便已到了。“孃孃慈安。”她静默施礼,见他侧首来问候,“晓莺,近日身子如何?”她解颐,“妾一切安好,谢官家垂询。”

    又谈了些家常,到寿康摆膳时分他便起身告辞,“就不叨扰孃孃用膳了,臣回福宁殿了。”李太后笑对舒明霁道:“晓莺,替我送官家。”她领命,一路伴随在他身后,却不发一言。等送到廊前时,她驻足,再次施礼。他却特地顾首来问:“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?”她垂首,微微躬身,“请官家珍重圣躬。”是,这才是真正的她。不同于钟豫的痴缠、高慧的客套、两位县君的畏惧。始终进退有度,使人无可指摘。“你有着双身才更该注意身子。朕近日事忙,改日去瞧你。”

    手腕上的红绳摘下去了,她敬送的香囊也不见了踪影,这大抵就是帝王之爱,不过一刹那的回眸。她在他的关照下略一屈膝,便看着圣驾远去。她从未质疑钟豫在他心里的份量之重,只是没想到,她会以退为进。虽无有伴随之日,却永远留白,让他惦念,让他遗憾,让他再难放下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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