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既是他已然误解了,不如就那么错下去。察言观色,似乎捻酸亦并不会触怒,反会多些意趣。然而许裕显是狠狠剜她一眼才提裙告辞,显是不肯善罢甘休。她噙着笑意,让齐嘉亲送她一趟。等人概都离去了,舒明霁双手揽上他的手臂,“朝夕在侧,熏香添茶,真真是让妾艳羡哟。”今上开颜,亦搂上她,“孃孃说你小器,倒是没说错了?不过瞧上她机警,办事利落。”

    里外两套皮子,原就是嫔御们一贯使的,只是这许氏轻佻,举动里不像是会安稳度日的,她若能此刻弹压,何必厝火积薪。他抹开她颦蹙的黛眉,“是我看错人了。”她骤然笑出来,“不妨事的。县君疏朗心性,好攀谈,妾瞧着也喜欢。妾现下既猜是有了,这几月就要谨慎小心来坐稳了,的确不能时时服侍了。许娘子有海海的话想跟您倾诉,这番心意最难得。”

    他沉浸良久,仿佛回想起很多事,“看到了她,总想起你做司乐的时候。”那是很久以前了,抱着一腔痴念和孤勇,在云间画廊邂逅。明明能够离禁庭许婚,却硬生生放弃。椿萱虽不够疼她,重男轻女,对她的胞弟寄予厚望,但叔父还给她寻了一个小康之家,哥儿是个举子,不知登了榜,入了翰林院不曾。那次进幸来的遽然,她措手不及,仿佛踩在苍穹高上的云霞里,他若想要了谁,那就是顷刻之间,无法逃避。起初是想讥嘲两殿赠女,对两县君传而不幸,后大抵是因起心动念,想要翻一遭云雨,恰逢她在旁而已。从头至尾都是一厢情愿,愿赌服输。她满心欢喜的受敕,不是想做嫔御娘子,而只想名正言顺的守在他身侧。可却因钟豫承载了数次失意,百般屈辱。逃离不开既是命运的渊薮,那便迎难而上,直面寇敌。

    她倚上他的肩头,他张臂将她揽进怀里,依旧是淡雅的茉莉馨香,萦绕心间,久久而不能去。就像是从前,她那么渴望这温暖的怀抱,如今却只能凭着残剩星点的情分虚与委蛇。没有家世门第,身后没有依傍,所能靠的唯独只有君嬖与子嗣。但愿舒家不能为臂助,亦永远不要成为阻碍。深夜,他拥着她沉沉睡去,钟豫那时妊娠亦如此。只可惜两女夭折,已带走她半生喜乐。上天是垂悯她的,但凡能养育皇子成年,便保得后半生安稳无虞,能不能做坤极,已不要紧了。来日倘或是宽厚的,她便以嫔御礼尊敬,若不能,亦休怪她为前程坦荡扫清障碍。

    人总要先为自己想的,何况是这般艰险的境地。此次妊娠她总困倦,亦睡到辰时才起身。齐嘉喜悦禀告:“娘子!临颍县君入禁庭了!”阿娘?她顿觉讶异,简易梳髻,施过脂粉便去见。后头跟着两个丫鬟装扮的,却不像是真正的下人。齐嘉搀她去坐,舒母四处打量却不敢言。齐嘉会意,摒退其余内人,舒母忙示意两人拜谒,“这是你叔父家的两个姑娘,是你的堂姊妹。”舒明霁缓摇着纨扇,像不解其中的缘故,“县君有话直说。”舒母几乎字字艰难,却不得不提,“你叔父的意思…是想给舒家谋个好前程。你爹爹如今没个职分……”舒明霁笑着打断了,“慢着。这主君们的事儿概是官家管的,我不能插手。”舒母悻悻然,“那女眷呢?官家近日添了新娘子,据说是姓许的。”显著的暗示,然而舒明霁却缄口不讲话。“你叔父有两个待嫁女儿,你也瞧过了,模样身段没有差的。你生过二哥儿身子就欠奉,夜里不便伺候的时候,她们可以帮手。”

    两个姑娘羞赧不已,瞬间面颊上窜出红霞。舒明霁却显不领情,“不需要。”没想到这么强硬,舒母面上也难看,堂妹拜倒了,已开始啜泣,堂姊尤站着,眼圈也渐红晕,“转告叔父,要办成只能另请高明。”舒母只能豁出去,“今儿是为你胞弟走一趟的。咱们家生不济,都是靠他扶持过来的。他要考学,需要师傅教授。倘或你成就姊妹,你弟弟的事就不必愁了。明霁,你就算不顾念别的,却不能不管自己的弟弟,咱们骨肉相连,血浓于水,难不成你还要六亲不认?”

    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,这定是叔父教她的。“是啊。都是亲戚,叔父和爹爹亦是血亲,怎么替侄子寻个师傅还要报酬?到底是谁六亲不认?”舒晚霁(堂妹)登时恼了,“你怎可冒犯尊长!我爹爹也是你能提的?”她施施然起身,齐嘉稳搀了她,“是他在恳求我,这骤然谈这个,我竟不知到底是帮手还是要挟。圣贤说母慈子孝呀,是要母先慈爱,子女才能孝顺。我不是菩萨真人,没有慈悲心肠,不能普渡众生。县君疼弟弟,厚此薄彼,为换米粮将我送进宫,我起先没怨过。但如今您得了诰命,舒家不必辛勤劳作,都是承蒙官家恩典,这跟弟弟可有干系?慈母多败儿,娇惯成性,没有本事,成日只跟几个秀才厮混,请您想想,这样的人怎么能有出息?”

    舒母作势就要掌掴,齐嘉攥住她的手腕,钳制了她的举动,舒明霁顾首瞧她,“县君要谨慎啊。既入禁庭,是为恳求我施以援手,而非顾念母子亲情。那今日你是临颍县君,我是官家贵妃,再要掌掴,可就是以下犯上,无视尊卑法度。”舒母哆嗦着,终究收了手,“不孝忤逆,我舒家没你这样的女儿!”她侧开眼,终究将酸涩忍下了,她这辈子什么都没有,只能自己杀伐果断,才会见到黎明。“是吗?既你这样想,今后就更不必入禁庭了。我有忠告,请县君听候。来日科考,但求问心无愧,可莫要投机取巧,蝇营狗苟。更不能徇私舞弊,断送一生。能够替舒家挣前程的男丁,是个喜欢钻营,图走捷径的人。但登高摔重,往往事与愿违。凡事若不能三思而后行,舒家将大祸临头。这是为家族着想,是为尽数宗子的将来计。”

    舒母觉冠冕堂皇,但的确不能理解,只听她立刻吩咐,“遣人送她们出去。”齐嘉领命,示意沈良带几个内人去。等她们离开了,她方泪盈于睫。亲缘都是难以割舍的,这跟她那朦胧的情爱截然不同。可那也得先是“亲”,不顾惜孩子、不能均等对待的父母,也一样令人寒心。她不图能有兄弟官名显赫,在高处执事,让她更安稳些。只想他能少犯错,少招惹事端就是了。

    沈良为几人引道,只听后头的堂姑娘抱怨道:“伯母不是说堂姊性子温顺?她冲犯爹爹,又不为舒家想,我看就是仰仗着两个哥儿,如今抖搂起来,忘恩负义!”剩下一个亦附和,“就是啊!官家如今是疼爱她,但她总有年老色衰的一日,到时候既不能诞育子嗣,又没了依靠,更没个人提携帮衬,就等着自作孽不可活罢!”沈良停了脚,顾首望向那两个姑娘。言出如覆水,话落即成错。“这是禁中,贵妃虽不掌权,可亦是官家亲敕的正一品嫔御。若司礼女官在,这几句话就足够要你们的性命。但料想你们初来乍到,粗鄙性情难改,可谅解一次,但请慎言。”

    沈良方想率众前行,却瞧见高慧近在眼前,便矮下身施礼:“高娘子妆安。”几人亦慌忙赴礼,高慧提步踱去,在两个姑娘周遭来回走,亲将她们扶起身,又好生端量,“真真是神仙人物。我和舒姐姐素来相熟,平日常一块服侍娘娘的。不知这两位是哪里来的?瞧着气度不凡,想不能是丫鬟一类。”两人面面相觑,后欣喜道:“臣女是舒家堂姑娘。”高慧立时三刻就懂了,照舒明霁的脾性,甭说是引荐,就算是今上添人她都动辄不乐意,“我素来敬重贵妃,她的姊妹就是我的家眷。既这么,不如去我海兴阁坐坐?”沈良要拦,却不想两人欣然应允,欢喜雀跃的跟她去了。高慧特意留心,“这是栖梧的人罢?劳你们走一趟,实在辛苦了。都请去吃盏茶再回。”沈良本想推拒,然而几个内人早攥了她双臂,推着她向前。高慧跟舒明霁关系微妙,此刻不能随意发作,以免平添是非。

    海兴阁。听了两个姑娘的抱怨,高慧愁容满面,“舒姐姐本是最宽宏大量的,只在官家的事上关心则乱,屡屡犯糊涂。前两日本想将她身侧的齐内人给官家做御侍的,谁知她竟不肯,在娘娘和官家身前哭闹了一番,最后官家心疼了,就只好作罢,将身旁的内人提为县君。就这么,她还依旧给官家脸色瞧呢。两个姑娘模样姣好,又是舒家的,跟贵妃沾亲带故,原是最应举荐的。既是姐姐一时想不清楚,我只能替她走这一遭了。”于是她吩咐掌事,“去问福宁殿散了议事没有?就说我有些正事要求见。”两姑娘交握着手,只觉喜从天降,真真是遇见活菩萨了。

    等她们去了福宁数久,沈良才被放回。她疾行到阁里,见舒明霁就跪倒了,“奴罪该万死。您的家眷怕要被高娘子带去福宁殿了。”她端药的手一颤,齐嘉将药盏捧到一旁,“怎么回事?高娘子不好好面壁思过,闭门反省,怎么倒有闲心带了她们?”沈良深吸两口气,“道上同娘子讲。只是不能耽搁,必得去福宁殿才能知道究竟。”舒明霁起身,也不传舆,这时候暑热正重,齐嘉忙取了竹伞替她遮阳,“高娘子说赏识两个姑娘,邀去了海兴阁坐。又命奴跟着去喝盏茶,奴不敢顶撞,只能听了。后瞧着一干人出去了,还不让我等离开,想并不会是去谒见娘娘的。”

    福宁殿。今上刚散议事,骤闻高慧有要紧事,便出了殿门转去平日邀客的清谈居。几人聚在那儿等着,高慧迎候几步,才要说起此事,今上却摆手,“等一等。”说罢他嘱咐梁襄,“礼因。昨儿贵妃忽想食甜,朕记着御前的燕窝雪梨正合宜,这阵子暑热,她身子不宜贪凉,让人别制凉的。快到午膳了,你选两道爽口的御膳送到栖梧阁去,再问她今日食欲可好。还有,齐纨的绢质好,我昨儿才绘了丹青,是茉莉清荷的图样,你一并拿了去。欸,尚膳每日的蜜饯果脯都不错,药多苦涩,要拿两碟金桔的给她。”

    三人俱愣,没想到他事无巨细,这话尽了,今上仍在琢磨,梁襄亦耐心等待,稍过倏忽他又提,“司药署的香囊可给晓莺送去了?邹圭晌午来过没有?她脉象如何?”梁襄禀道:“说是无碍,只好好养着会更好些。司药署的香囊也给御医瞧过,都是宁神的,想必有利于娘子安眠。”他这才缓了心神,示意高慧入殿,“久等了。充媛何事?”

    她方要开口,见守殿的内侍满头是汗,约是走的着急,两人齐拱手道:“官家,舒娘子来了。”他且惊且喜,又提步朝殿外走去,“这时辰日头烈、暑热最恼人的,她怎么这时候来?”是责怪的言辞,却是最温和的口气。高慧瞥向怔忡的几人,反倒能安心等候了。舒母却向长廊尽头探首瞧,并着两个姑娘都好奇着,几人出了门,又向前踱几步,她尚未施礼就被他攥了双手,“有事?遣人来告知就是了。何必亲自来,你身子孱弱,要是暑气侵了体,回头还要添两碗苦药。”

    说罢今上揽着她,“将才高充媛求见,正在侧殿等着,你去寝殿歇歇等着用午膳?”她握上他的手,引得他笑意渐浓,“妾和充媛为的是一件事。今日母亲入宫,还带了两位堂亲过来。听闻她们随高娘子到福宁殿,特意来请您的安了。”他有些疑惑,转头问梁襄,“在哪儿?”梁襄指着面前几个,三人低眉顺眼,再恭敬不过。今上亦颔首,“原不知县君来了,方才没注意。本是一家人,不必这样客套。两个堂姑娘可许配人家了?正巧,今日已赐了两桩婚事了。朕识得的英才不少,倘或还不曾,朕可指两个给你们。”

    好聪明,都不必提起,他已然明白了意图。这就是圣天子,事事筹谋在前,谋定即动,占得先机。如此,舒母却不知怎么答复,高慧提裙跨出门槛,“官家。她们在集英宴上见过天颜,说是一见便倾慕非常。妾想此心正跟当初的钟姐姐一般,一时感怀,便想要成全。”她的心颤动起来,钟豫,她亦想知道她究竟有多重要。“充媛此言差矣。斯人已远在天涯,何必提起。朕已得舒家挚宝,岂能再贪图下去?福宁殿不会缺人服侍的,如朕不想,莫说舒家,就算是李家、杨家与高家,一样进不得禁中。”

    两人凄凄婉婉的哭起来,他原就讨厌这纠缠的架势,但顾全是舒氏女,还是跟梁襄和颜道:“替朕送她们出去。临颍县君若要探望贵妃,可随时出入。但假使有人倒行逆施,惹贵妃不悦,朕绝不宽纵。”话音落,他直言告戒,毫不留情,“即使是舒氏旁支。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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