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九月只剩下十二日,只要再忍过这阵便能解脱了。是日今上到高娘子处用午膳,见她拿着沾了朱色的狼毫,一会添上,一会划去。仔细瞧过名讳后他狠蹙了眉,上录数字:司乐署司乐舒明霁,开封人氏。高修媛受内人提醒才起身施礼,见他似不怿,惶急掩盖宣纸:“官家来怎么不通禀一声?”

    他攥上她的手腕,直指名册:“这名册怎么回事?舒氏又是怎么回事?”高娘子局促难定,思绪如麻:“这是九月恩旨归家的造册,昨日司乐署的齐内人求到妾跟前,说舒司乐家眷生了重病,要归家探望,服侍在侧的事宜,妾想司乐克勤克俭,又为人厚道,莫不就…”

    她尚未言毕,他已然出阁去了。梁襄跟上前时只听他吩咐:“叫舒氏来见朕。”快三月都不念旧情,这时辰忽地要见,梁襄察觉不对,却还是往司乐曙通报。他见到舒明霁时她已面容惨淡,像是大病初愈,又像是病难愈的恹恹,是以在她矮身施礼时他都直接伸手去扶:“司乐怎么…”

    舒明霁强打精神,实是害喜太过厉害,翻江倒海的,她此刻还觉恶心,又不能贸然寻医女,一旦被发觉有孕事就很难再稳妥出宫。“官家要听箜篌?”梁襄摇摇头:“官家召司乐去福宁殿,有话跟您说。”正好,就算是道别了,这最后一面若不能见,她亦觉大憾。

    福宁殿。御前服侍的都刻意放轻了脚步,在帝王震怒下收敛声息。直到他所等候的人前来,她们如蒙大赦的退出殿外,空留二人一坐一跪。他不免却礼数,她便默然无声的跪着。直到一刻钟后,熟悉的酸意又泛上喉咙,她刻意去压抑,一次两次,到第三次时直接便呕在双掌上。

    自她入殿他便只顾动怒,也没细瞧她的脸色,此刻也顾不上多么恼火,直接将她搂在怀里抚着她的背脊顺气:“怎么弄成这样…”他挪来平日漱口用的盂皿,她便不再压抑的呕起来。他转则去传唤梁襄:“请太医。”梁襄才刚要去,舒明霁却立刻阻拦:“不碍事的,奴方才已瞧过医女了,医女说是胃疾,是沉疴旧疾。已开了两服药,往年药到病除,就不劳驾太医走一趟了…”

    他的手攥着她的腕子:“梁襄,多请几位太医来,就说是朕身子不适。”她要挣脱,他却索性揽上她:“沉疴旧疾更要医治,医女大多只能瞧小病,你这病便是这么耽搁下来的…”舒明霁软硬兼施,只能软下声调,双手抚上他的胳臂,娇娇柔柔的哀求道:“奴…奴不想看太医…”这一下直接逗他笑开:“怎么还闹小孩子脾气?”

    给今上瞧病,几位太医都紧赶慢赶。到时却见他神情坦然、脸色红润,果不像是患病模样。他指了指软榻上、绡帐中的人儿:“是她,她有胃疾,是多年的病症了。”院判上前作揖搭脉,直到四个轮番请脉,又彼此商议后给出答复:“陛下,这位…娘子恐并非胃疾,而是遇娠。”舒明霁自知逃不掉,心内七上八下的不稳,这下倒算弄巧成拙,也算歪打正着。他诧异下不掩惊喜:“可当真?”

    院判依旧稳重而恭谨:“已近三月。”三月前…唯一也记忆犹新的一次。他摒退太医去开安胎药,疾行数步掀开缦帐,垂珠窸窸窣窣的响,她不自在的往后靠了靠,他开头便问:“你早就知晓对不对?”她摇了头,又点头:“奴…岂敢随意看医女,倘或被人晓得又传扬出去,奴就该被…”他掩住她的菱唇,唇脂蹭在掌侧的虎口上:“这是喜事,是该普天同庆的喜事。”说罢他唤入梁襄,一番册封倒像是早就想好:“传旨,册司乐舒氏为婕妤。”

    将才入宫的两位都只册为县君,这般厚此薄彼需要一个缘由。“替朕禀大娘娘,说舒娘子有娠了,皇储有望了!”他言辞不掩喜悦,梁襄即刻拱手贺道:“臣恭喜官家,恭喜舒娘子!”她尚不能接受成为嫔御的事实,在怔忪刻上呆愣愣的瞧他,他冁然一笑,攥了攥她的手:“安心养着。”她起身去趿履,下榻便是一个趔趄,幸是他搀的及时,一手撑着她的背脊,一手握住她的左臂,一搭在她膝弯将她搂回:“要什么?”她蹙着眉头,来回来去踌躇:“奴…奴难以菽水承欢,能否讨个恩典?”

    他笑着觑她,“说就是了。”他想了一想,多半是家中生计难就,他赐她爹爹一个闲职,食官俸就好了。“能否跟官家借一百两银钱?”这恳求实在过于容易,使他一愣。要赏赉还则罢了,还只要百两,只要百两就罢了,还偏要“借”。他向梁襄颔首:“封一千两给舒娘子。”她攥住他的袖口,曾经只能远观的纹路攥在掌里,丝线扰的她心里也暖暖地:“不要那么多…”他起身衔着笑意继续嘱咐:“将栖梧阁拾掇出来给舒娘子,再去司乐署将齐内人拨来侍候。”

    他竟还知晓齐嘉…直看着他行出福宁殿。她虽也知他往哪里去,定是去抚慰钟豫的,那才是他的归宿。梳云掠月时,齐嘉一壁通头一壁替她按揉额头的穴位,又替她上簪钗脂粉,愈发显得她清逸翛然、霞明玉映。

    外头的内人禀说:“舒娘子,秦尚宫到啦!”秦荔领着司造曙与司制曙之长一起前来,舒明霁提一步施礼,秦荔双手在上虚扶,屈的更低:“奴受不起娘子礼数,还请娘子落座。”说罢齐嘉扶她坐在鼓凳上,鹅绒的软垫铺展着,因她有孕而设。“娘子可还有吩咐?今日奴携了几个掌事的来请您示下。”这是新册嫔御的殊荣:“一切都妥善,多谢秦尚宫为我周全。”

    秦荔不胜快慰,直到一番寒暄后舒明霁独留了她,连齐嘉亦摒退了。“尚宫,我有些怕。”秦荔随坐在侧:“娘子忧的是钟淑仪?是不是因郭掌乐…娘子跟她不能比拟,您有雨露君恩,有万岁眷顾,如今还有腹中的孩子。钟淑仪虽待下不算宽谅,可究竟心底里顾念官家,更疼爱稚子,必不会来寻您的是非。还有…”

    她刻意压低声响:“她生产后遇血崩,太医说再遇妊是难比登天,且两次诞女不顺伤损根本,恐耗损寿数。”舒明霁眉头狠蹙,耗损寿数,他心爱的姑娘可能活不长久…秦荔抚了抚她的小腹:“娘子不多想,我给娘子选了得力的人掌事。此人曾两次入御前,三次侍在坤宁殿,不可小觑。陛下特特嘱托奴给您挑个能管事的,奴挑了许久,唯独她是可着信的。”

    说罢她拊掌两下,便有一六品服色的女官踏入阁里施礼:“奴尚仪局方衍问婕妤妆安。”闻名遐迩的方衍,曾是御前掌事的不二之选,如今纡尊降贵到她这,岂不耽误人前程。尚宫见她有些慌,替她嘱咐道:“有她照顾你,万岁千岁就该安心啦。您亦要悉心疼养着孩子,可不能随意磕了碰了。”说罢她起身叉手施礼,方衍便站到她身侧来,令她如坐针毡,生恐背离规矩。

    晚膳是方衍亲自服侍她用的,因而她谨慎用菜,齐嘉眼瞅着她机械而谨慎的用菜,几然到食不知味的地步。幸而到晚膳后小歇的时辰,福康殿遣人来请她拜谒大娘娘去。今大娘娘李氏乃先帝元嫡,唯一亲生的皇子养至六岁时病逝,同年赵冕生母吴昭媛诞下皇子,却意外难产而死,于是李氏将襁褓中、序齿第五的今上过继膝下,悉心抚育及冠。今上满五周岁时,大娘娘忽发心悸,患重病,因而她举荐身侧内人杨氏司寝,后杨氏有娠,诞容伽公主,今吴国长公主,于大娘娘症候严重时,暂代养育天子二年。后收今淑仪钟氏为养女,膝下一儿一女自幼深情厚谊。

    钟氏原乃忠勇之后,父为国捐躯后便追赠太师、中书舍人等官衔,而她的胞兄今任要职,统管京畿诸事、包括坊市中的商客。这等能揩到油水的职分,一瞧便是今上特地的安排。

    舒明霁至寿康殿时尤是不胜恐惧,在殿中蒲团下敛裙下拜,每个字都掂量好:“舒氏恭请大娘娘慈安。”两宫抚育天子,杨淑妃如常敬重真正的嫡妻。而生龃龉便在钟豫事上,满付心血抚育的钟豫,是杨淑妃得意之所在。天家盛宠本不足惜,自幼情分是难积攒的。而李太后则望他能雨露恩平,多有皇嗣养在膝下。如今见司乐如获希冀,不由得笑道:“近些让吾仔细瞧瞧。”

    舒明霁便提裙起身,再往前缓走两步,再次下拜。李太后喜色分明,像是瞧中她了:“还不搀舒娘子起来,要是老身的孙辈磕了碰了可怎么好…”说罢她又是喟叹,见着她云鬓花簪,模样竟也是夺眼帘的,不输那些个簪缨世家什么:“上次见还是司乐曙的掌乐呢,官家倒没跟吾提起你承幸的事宜,这么算来竟是那阵子…满心满意的替他择选御侍,果都不能让五哥儿偃意哦,原来是为姐儿你…舒姐儿好福气呀。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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