舒明霁惶恐不已的再次拜倒,双手交叠贴在额前:“万万不敢。”太后语中的意思岂非是今上为她断绝甄选嫔御。这事端若起,她便成了千古罪人。这境况下太后只能抚慰,见她谨小慎微、如履薄冰,想并非是好事之辈,亦不会寻衅滋事。“快起来。”后又嘱咐了一些孕期的禁忌,无非是注重饮食滋补,又添赐一些小儿之物,泰半是皇子所用。舒明霁心思寒凉,处处有人惦记她的孕事,这便是万人瞩目下难生行差踏错。

    在舒明霁走后,今上亦到寿康殿定昏省,太后自与他提起舒明霁。“舒姐儿很好,瞧着就安分懂事,如今又得了你的骨肉,你要多顾惜她,多多疼她一些。昔日她在司乐署,老身便瞧好她的。”今上瞧着盏上的茶花半晌没动静,在须臾后才道:“孃孃说的是。臣的亲生骨肉正是要疼的,舒氏明事理懂进退,臣亦欢喜。”来回来去都是客套话,一番寒暄后他亦从寿康离开。梁襄禀说福寿公主忽地不好,他便断了去探望舒明霁的心意,转则去钟豫处。

    福寿公主薨逝在七日后,举国尽哀。便连嫔御都着上素服,舒明霁亦特意换上素色的绸衫,在窗牗前看着内人双手合十替逝去的公主祈福祝祷。她本是他心属,两次诞子不顺也就罢了,这孩子便还这般不留恋尘世与双亲。庭下一片吵嚷,忽地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是钟豫亲来。舒明霁与她的女儿素昧平生,未曾谋面。与她相逢那次还是长街上的避退,她上前便斥道:“是你,是你的孩子冲克了我的寿姐儿,让她无辜受难早薨!我今日就要你给她偿命…”方衍见状挡在她身前,钟豫一掌掴在他内人一股脑的上前,舒明霁蹲坐在殿角一隅,只能远远看着她一壁哭闹,一壁摔砸。

    一个痛失爱女的母亲,当如此。只听“咣当”一声,是她素来最爱的箜篌的被掼倒,数弦尽断,漆木断裂。她的尽数怒火倾注在一架算不得名贵的器物上,要比褫夺她的性命要好许多。她六岁被送掖庭,先前习学的便是箜篌。十载心血,有它无言伴随。这承载了十载光阴的箜篌已不仅只是所谓的乐物,更囊括了她数年辛劳和那些旖旎心思与缱绻情意。司乐曙多是为愉悦帝王而设,她因精通音律乐理,曾有数次机遇能为先帝弹奏,而彼时先帝已逾不惑,她着实不想侍在身旁。齐嘉还在劝解:“不妨事的,着能工巧匠定能修补如前,就算是不能,官家定也会赐更好的,一样是悦耳动听。”

    今上是在晚膳后前来的,彼时四下寂静,舒明霁在内寝环膝坐着,他在绣着和合二仙的紫檀木屏风后停步,寝殿只剩她一人,惸然然的,孤立无援。她窥见他的身影,却也不曾起身施礼。两人沉默不知几盏茶的功夫,尤是他绕过屏风,落座在她的身旁。手攥住她的,触手遍是温凉。他索性双手去握她的柔荑,放在掌心里暖着。这片温热令她转过双眸:“官家,奴的箜篌损毁了…”他以温和而宽慰的口吻劝解道:“箜篌不能复原,已命司造曙加紧赶造,定能造出如前模样的。”

    她摇了摇头,缓了口气,也算是释然:“奴再也不想奏箜篌了。”还是旧的称谓,却令他心头一颤。他固是恼钟豫不懂事而迁怒无辜之人,可却不能真的施下惩戒。于是只能加倍补偿舒明霁:“已降谕进封你做充媛了,望能略略弥补。”她神情淡漠,并不在意,屈下身靠在软榻上,半是颦蹙。

    他将满不情愿的姑娘搂入怀里,嗅着她鬘发上的茉莉与薄荷交杂的馨香,双臂松松环着:“是朕的错,莫怨怼旁人。”她服帖的靠上他,不愿计算这言辞中的荫蔽。她为挚爱,无数人都无法撼动。即使她嚣张霸道,骄溢矜夸,甚至有失德行。兴许男女情爱,就是毫无道理可言。是夜他歇在栖梧,夜里她发了噩梦,梦见她生产那日众人嚎哭,他漠然的立在阁外,指使乳母抱走她的孩子,而另一侧则是钟豫高举发簪插入她的咽喉。

    她猛然惊醒,发出一声惊呼。又骤然陷入一个温暖的环抱,令她浑身一颤。“怎么了?”他嗓音沙哑,却也温柔。“官家…若奴遇上难产,官家会怎样抉择?”无解之题,她却终还是问出口。大约是天下都在褒赏为传宗接代而死在产房里的妇人,却不曾顾念这也是一条性命。而他更不曾真的去权衡她和皇嗣,这个抉择在钟豫那里并不难做,而到此刻却有些犹疑。他忽地想起他故去数年的生母,那个被追赠褒奖、却只活在他的绮梦里的身影。她的模样只是画卷笔墨勾勒出的,这是他今生大憾。他不想让任何跟着他的女孩子重蹈覆辙了…

    自那日起,全部恢复如前,揽翠独占雨露。舒明霁孕事稳定,无事时亦跟平日相熟的医女顾棂习学些药理以调养身子。对生育事,她已然不惧怕了。是日司造曙的刘缇来请她赐教,谈及前些事她慧心制造的幔帐。本是在夏日里起的心意,偶然见着今上被蚊虫叮咬后一片触目惊心的红,皂水不大管用,亦不能根治。才讲起要广制以充禁庭用度,却见两个服色御前的内人来禀话:“舒娘子妆安。梁都知说前头遣派的内人不懂支杆,您送去的幔帐还需得您亲自走一趟。”刘缇顿觉没脸,才想辩驳,仔细琢磨下察觉异常。御前多少聪颖的,哪里会来劳驾她?又转念一想,自那日起她就不曾见驾,这契机倒是巧得很。

    舒明霁不曾多想,即刻就跟着内人去福宁殿了。皆说关心则乱,可不就是说她了。梁襄早早在廊下等候,见她来忙去虚扶。舒明霁直往内寝去,先将四壁的都悬上,再三探看这撑杆是否结实,可不能出半点意外,又揽开四处的幔帐,远瞧瞧近看看无不妥善的,才算罢了。另一头劄海里的今上疑惑道:“不是说舒娘子求见?还未请进来?”内人答道:“舒娘子跟都知去内寝给您挂幔帐去了。听闻娘子为着您夏日舒爽特地精心琢磨,都忙活两个多月了。这番心思难得,就连司造曙都欣羡,上赶子求赐教呢。”话音未落,今上已径直冲向寝殿。

    他到时她在跟梁襄交代诸事,已然要离去了。她今日所袭乃芦苇绿留夷缂丝马面锦缎裙,愈发显得她丰肌秀骨、妍姿艳质、柳亸花娇,峨峨云鬓上唯有一对芙蓉绕丝的套簪,是数日前他亲赐下的。因她急着离去,亦未注重是谁前来,他也急唤住:“明霁。”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去唤她的名讳呀,她蓦地顾首,簪钗窸窸窣窣的响。上前几步施礼被他搀住:“怎么不去正殿?”她莞尔一笑,似乎待他永远是粲然笑意:“官家劳碌万机,闲时也顺便瞧一眼,看这绡帐合不合心意。若不妥善,奴再去改制。”

    这称谓显得刺耳,他不禁去计较:“方才自称什么?”她垂下首,似乎他的要求是件很难着手的事宜,直到他上来攥她的双手,人亦笑意盈盈的望她。她却忽地将他轻推开来,循着她的眼光望去,是两个殿前求赐对的谏官向此处张望。他上前两步,玄衣便稳稳挡住她的身形:“你先回去,晚些去瞧你。”

    舒明霁依言告辞,直到她走远了,他才转道回正殿议事。来者的确不善,是谏官中最耿直不容的,两人入殿后亦由他首发。在今上状似不在意的问候后,他便率先开言:“敢问陛下,方才那位娘子是谁?她引诱官家耽搁朝政,错大,请陛下依律降谕申斥!”他颇有几分恼怒,因他嬖爱钟豫,这些谏官早已颇有微词,口诛笔伐不在少数,甚至动辄得咎。如今就连谨小慎微的舒明霁亦被指责。“哦?卿今日便是来置喙朕的家务事?若无要事就请卿跪安,朕尚有劄子要看。”

    田痕素来口不饶人,此刻便下拜道:“微臣请官家断以大义,今日她胆敢前来福宁致使官家耽搁一刻,来日便是一日,臣居安思危…”他不掩愠怒,直拍案喝道:“田痕。朕的娘子关切圣躬,因此过福宁却不拜谒,只到寝殿去布置物什。是朕偏要去见,这一刻钟朕自拿稍后来补缺,卿还有何事?”田痕直入正题:“现今官家膝下无嗣,又使钟淑仪独占恩典,钟妃难育,臣请过继宗室子弟为皇子,悉心抚育,以为皇储君。”

    他质疑更甚,莫说他才过弱冠,便是到而立亦不能如此催促。即使国朝早立皇储已是惯例,可他依旧反感他人提及。“卿的意思是说朕今生都难有嗣子,还是觉阖宫嫔御都难诞育皇子?若前者,卿亦为人夫家,必有红袖添香的女眷侍奉在侧,若后者,现有舒充媛有娠,朕期盼着赐卿浴儿包子那日。”田痕见状只能退步,与同僚退出殿外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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