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间他则意外的不曾赶赴揽翠阁,而去了栖梧阁。偶有夜莺啼叫,静谧如初。她依着臂搁安睡着,身上有一层薄毯。他隔着脚踏瞧她,她睡的很舒畅,气息匀净,手里拿着是本《声律启蒙》,翻开来看,是密密麻麻的批注,全是教小孩子的话语。她已然设想孩子降生后的牙牙学语,蹒跚学步,而他不是不曾想过,若是皇子,可要养在她的膝下。权衡利弊,似乎钟豫的恳求也合情理,她的确想求一个皇子数年…而这就意味着使她骨肉生离,又怎能对得起她十月所受的苦累?

    而又想倘或她生的是和她一个模子的帝姬,兴许就跟她一般聪慧机警,将来下降也要嫁在汴京,这样免教她牵肠挂肚。他惊于这样的心意,一寸一寸尽为她着想。当初不忿于被杨淑妃操纵,更不满于她强塞娘子。若要繁衍后嗣,他未尝不能挑一个听话懂事、又有几分真心的,而那刻她愣头青般的撞上来,性情又有些趣儿,正合他的意。

    她哼嘤一声醒来,见他站在一旁有些讶异:“官家?”他就势落座下来,替她盖好薄毯:“怎么睡这里?该受凉了。”她指了指摆了一道的炭盆:“司造署送了好些银骨炭,都逾越了妾的份例了,妾心底不安得很…”

    他不以为然:“不妨。若讲究章法,便算是从福宁的例拨来。朕的娘子与朕的孩儿怎能受苦?”舒明霁倚靠在他怀里头,两人交握着手。“明霁,想过若是女儿吗?”她莞尔一笑:“自是想过的,那妾便能教她弹琵琶,再与她一起念诗,让她好好听爹爹的教导。今后承欢膝下,寻个好夫家…”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长远。这么娴静如插花照水的一个女儿家,他未必就不能托付皇子。

    先前的筹划有些被打乱,他的心思也缠卷不断。似乎那些斟酌在她的坦诚下派不上用场,也显得龌龊肮脏。两人相互依偎,又像是一对鸳鸯。她的心逐渐又暖起来,尽管不能做他着紧又心属的人,却始终能得他几分在意,人总是不能奢求更多的…人要知足而常乐。她已沉溺在这番柔情里无法解脱了,便像是诗书中的讲的那般:女之耽兮,不可说也。

    她不想解脱了。

    是日晨起,方衍领着一概内人侍奉。忽闻低呼,是毛手毛脚的内人碰下了他的香囊。她见是素日就不安分的莫英,直将人向一旁推去。又提一步请罪:“奴管束不力,但请官家责罚。”碰巧遇上舒明霁来替手,她自幼充入掖庭,便是当成御侍教导的。这侍奉渥盥之事便是其一,然而六个月的身孕屈身已有些难,她一手撑地去亲自拾起,屈一膝替他重新打结。这结并非寻常的单结,是一个繁复的万字结,御前内人纷纷来偷师。他双手扶起:“这些事不需你亲自做的。”循着她落下的手瞧,又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结。“新年在即,妾一祝官家万事顺意,福寿康宁,二祝诸事顺遂、海晏河清,三愿国运昌隆,万姓和乐。”

    他是高兴的,却亦不掩惊喜:“那便借明霁吉言。”她依旧是温和而轻缓的笑着,随即侧开身为他让出路。毫无缠绵的清晨,已是例外。他还依稀记得前日钟豫是如何不许他去朝会的,险些延误时辰。他凝了舒明霁倏忽,才略颔首向外走去。肩與早已备妥,她已行至阁前叉手施礼恭送,礼数周全。

    不得不说,她的确适宜做嫔御。礼仪端方、容德堪佳、地负海涵、含章可贞。可尽管如此,却终究不能替代钟豫,他如是想。

    是日。高慧亦来探望舒明霁,随口提起八月生母入宫侍奉一事。舒明霁似早有打算:“本是旧例,然妾阿娘是市井妇人,不懂这繁复规法。与其折腾一趟,倒不如让她们安心生意。”高慧有些诧异,毕竟难得见家眷一次…不过见她心意已决,还是应下了。

    七八月份是最煎熬的,舒明霁亦感入睡愈发困难,除却相熟的医女顾棂,她亦鲜少传唤医者。顾棂为她施针毕又嘱咐道:“娘子还是要到廊下多走动,否则生产时候是要吃苦的。”舒明霁凝着隆起的小腹,方衍亲自搀她起来。她待内人一向宽厚,是以此刻闻有内人低声议论,“这两月来官家只歇在揽翠阁,你说倘或是皇子,会不会指给钟娘子养育?”那内人尚在豆蔻,两侧的鬘发垂着,尤是稚嫩,“姐姐快别瞎说,娘子那么好,哪里就比不得钟娘子呀…”舒明霁蹙眉,却略开眼,示意方衍莫要张口责斥。

    现还在冬日里,四处不见青翠。等到四处都生机盎然,她的孩子亦会诞生。国朝瞩目的子嗣,有一半可能能得下的皇嗣,他当下的全部指望。她驻足瞧着前头是内侍在清道,催促着前头侍弄腊梅的内人赶快裁剪。方衍转身回阁取大氅披于她身:“娘子莫着凉了。”她双手捧着紫金的手炉,紧了紧、又攥了攥。忽地一个身影扑到身前来,方衍立刻挡着,见她神色凄婉,像有大变故:“求娘子即刻放奴出宫…”舒明霁不明所以,只听她继续道:“奴爹爹在东市的面馆作跑堂,今日面馆被查封,说是闹出了人命官司…”

    面馆,舒明霁猛地蹙眉,追问道:“是哪家面馆?”那内人哽咽不停:“吉春面馆,望娘子开恩。”她身子向后倾倒,方衍再一施礼将她半揽住:“娘子?”她牙齿打着颤,难以置信的重复着:“吉春…”家中生意刚有起色时,恰是熙春时节。那时候恰逢阿娘诞下她的幼弟,因此起名为吉春。她手攥成拳,逐渐加快了脚步。顾棂和方衍追赶不及,又不敢轻易去扯拽,只能任凭她在雪地里疾走。直到福宁殿前,两个内侍躬身拱手:“舒娘子,官家在内议国事。今日内侍省、中书省与台谏两院的重臣皆在,请您稍候。”

    怎么等,人命关天啊!方衍大抵晓得是怎么回事,挡在她身前道:“娘子宽心。只是招惹了嫌疑,一切都未成定数。您如今若耽搁议要务,不仅不能替椿萱求得饶恕,更可能触怒台谏,致使官家下谕责惩,您还有腹中的孩子,要替他想想…难道要他落地就和您分离?”她的心像被利刃剜开,数十个血窟窿,修补不得了。正赶上梁襄出来换盏茶,见她在等有些意外,遂上前施礼道:“舒娘子。娘子可有要事要求见官家?”舒明霁颔首:“家中出了事,我来向官家请罪。”梁襄知她出身,既无官曙所在又哪里来的待罪?“恕臣冒昧,娘子家中出了何事?”她几然是沉重又稳妥的告知:“所开设的生意今日不慎有了人命官司,现我不知真相,望官家彻查。还丧命者清白,将真凶绳之以法。”

    方衍舒了口气,梁襄却想到另外一层。他示意两个内臣:“娘子请安心。臣会如实禀给官家。冬日天寒,请您入暖阁稍歇,再等一等官家。”舒明霁强忍着担忧:“不必了。福宁有臣属议事,我不便久留。还请都知转告,此事…兹事体大,望他能念在我腹中子嗣的份上,允我恳求。”梁襄看出她的为难,爽快的应下:“臣明白,请娘子安心。”她的丹蔻死死攥住手窝,维持着理智和清醒。如今椿萱的生机便在自己掌中,若连自己都不计后果的行事,那便再无希望了。

    待庭议散去,午膳亦已过去很久。梁襄才想禀方才的话,却看内侍急急入殿:“官家,栖梧阁舒娘子发动,太医的意思说…是要早产。”他等不及多问,已然迎着风雪出门。要却冬迎春之时,却降了大雪。瑞雪兆丰年,是祥瑞之兆。可他的心底里却唯有无穷尽的隐忧…到了栖梧阁,他只能在屏风后等着,听着内阁压抑的嘶喊和内人急促的脚步声…高慧自内阁而出,面上尽是忧虑:“官家,今日明霁家中出事,惊厥而引发早产。妾请官家为舒娘子做主,彻查东市一案。”他侧首望向梁襄,梁襄即刻答说:“确有此事。今日舒娘子曾为此事前来福宁殿,说要向官家请罪。”他压着几分怒意斥道:“那为何不早禀上!”内人都跪下来叩首,唯有高慧直言不讳道:“妾知晓几分内情。据说今日东市一事闹的沸沸扬扬,人才倒下便有城坊的戍卒去逮捕,说来也奇怪,怎么就那么巧?”

    统管京畿以及商市的,是钟沥,钟豫的胞兄。今上凝高慧半晌:“高娘子,你要慎言。”高慧迎上他的双眸,依旧是谨慎而恭敬的语气:“妾但禀实情,决不欺瞒官家。”两人对视倏忽,今上才吩咐梁襄:“让殿前司摄入彻查此事,将人从大理寺提出来,务必查个水落石出。还有…”他刻意填补:“不准用刑。”内里的喊声渐渐停歇,稳婆试图唤醒舒明霁。方衍领命出来:“启禀官家,舒娘子有言在先。说无论弄璋之庆还是弄瓦之喜,她均愿将孩子交给钟淑仪抚育,但求钟娘子放过她的家人。”所有人都这般误解,他也不可能不往那处去想。下一刻却响起更惨烈的叫喊声,她几乎叫的脱力,心却像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湖水。

    约在晚膳时分,内寝响起儿啼。侍奉生产的内人欢天喜地的搂着襁褓中的孩子来恭贺:“官家,是皇子!”他一掌拍在茶案上,像是期待已久,一连道三好字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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