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罢她又端起茶盏,吹气时氤氲水雾散去:“她是霄哥儿的娘亲,不得不为孩子打算。恩宠一事上她愿听你的意思,人也稳下心了,可份位上官家不该怨她不曾推辞。待等霄哥儿大些,晓得自己阿娘不得爹爹惦念也就罢了,连同品阶也尚不如诞育两位帝姬的钟氏要高,你要大哥儿如何看待庶母?”

    今上陷入默然,仿佛在重做考虑。他与钟豫少年结情,数载心爱似乎也成为他的本能。他为帝王家的子嗣,自见得不少阿谀逢迎、甚至谄媚献身之举,而那些自都不管用。可舒明霁却实在不能算作其中之一。她不曾奴颜婢膝,真正不管不顾的要求他做甚。她索求的到而今,不过都是她应得之物。他起身双手合揖:“多谢孃孃教诲,臣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待他出了寿康殿,梁襄瞧着他的意思却不像是回福宁。寿康距栖梧不算远,走路也约莫只有两盏茶的时候。是以他便算散心刻意散到了栖梧阁。阁前侍立的内侍快着脚步去禀上,舒明霁彼时正小憩,听言索性便立刻理妆去见。一袭天缥色睡梅勾勒的江南锦缎,素淡里别有雅致的风流态度。簪钗甚缺,倒不像往日里走动时的谨慎持妆,偏像是他搅扰娇娘安眠。她快走了几步,腰间的禁步垂下的花穗却不跟着乱糟:“官家。”

    他清清嗓,才上前虚扶:“方才去见了孃孃。”舒明霁不明所指,侧让出道:“庭前风急,官家可进去饮盏清茶?”他颔首提步入内,舒明霁亲去取盏做茶。待他尝过却蹙了眉头,又特意细细去品。“不是宫里时兴的…”她要招待邀人品茗,总得拿出诚意。“妾无事自己琢磨的,又看了《茶经》觉得有趣,便特地制了几种,这茶饶是香味扑鼻就罢了,却也有颐养身体的良效,官家若不爱吃,妾自去换盏赐下的贡茶。”

    亏得她费心自己研磨,禁庭怕是没有第二份心意。他近日遇着天寒心燥,隐有些咳嗽,那盏里的枇杷叶有清热利湿、止咳去火的良效,正合他意。“大娘娘可有见教给妾?”他恍然抬眼,对上她颇有疑惑的双眸,才想起倏忽是他提起寿康殿。“是褒奖你事办得周到,另教朕赏赐的。看了一圈却觉得你这儿别致雅清,赏珠饰未免俗套,赏诗画又过于普通,才犯了难。莫若你来提一提有甚么想要的,也算是朕投尔所喜。”舒明霁倒也不多客套,一切圆满已无渴求。唯独所期盼的亦不能得到,更不能强要。“无它,只望官家能护佑霄哥儿平安成人,盼他能无病无灾。”

    她偶的撩开衣袖去替他添茶,皓腕上戴的是一串熟悉的珠串,他忆起那是初遇时赐她的,不禁伸手攥住了紫檀串,她的手跟着一颤,另一只手立刻稳稳托住壶身:“滚水,官家留神。”放下茶壶时他瞧见她触壶的手窝里烫红了一片:“水本溅不着,为何多此一举?”

    他仍攥着她的腕子,尽管她已然挣了几挣,他仔细的摩挲过每一颗紫檀珠:“不算名贵的东西,你们姑娘家不是最喜爱那些玉镯与金镯,这样的串儿倒合你的眼?”舒明霁的神情随着“姑娘家”三字一滞,忽地懂得他是在说谁。索性也静口气才道:“妾是贫寒之家出来的,不觉有什么分别。何况紫檀于妾已是奢靡之物,戴着它只是为着永远记得官家的救护恩情。”

    他品味着恩情二字,雨露恩典,这是六宫嫔御常敬畏与渴求的所在,而他一手提拔送入禁庭的司乐竟也有朝一日成了而望幸焉的嫔御……他不知究竟是救了她还是毁了她,这一切开始的太不应该,是他纵容私欲的恶果,他曾想过就此忘掉,弃掉…而这份业障生根发芽,融成了骨肉,铸就出令他不再受置喙的长子来,这明明是件天大的喜事,而他却百感交集。

    他既愧对钟豫,只因答允她此生唯独以她为妻,绝不辜负,绝不留异生婴孩……而瞧见羸弱的舒明霁与朝臣的喋喋不休,他又不得不屈从繁衍子嗣的命运,在欲望与本能的驱使下铸成大错。那段血愤冲脑的情绪已然淡没了,他甚至想不起当初是怎么恶意揣测面前的舒明霁的,那些最歹毒的字眼曾都在他的心底来责斥面前无辜至极的弱女子。

    明明都是男人的错,却都要怪罪到女儿家身上,这大抵便是普天下男子最大的本能与与生俱来的错处。

    他几然鬼使神差而又不受控制的问出:“只有恩情?并无其余?”舒明霁平心静气,口气稀松平常:“官家恩典惠泽万姓,妾感同身受。除此之外,自亦与苍生仰慕陛下圣德,敬畏官家圣威,爱戴官家仁行。”多么妥善的一番话,却冠冕堂皇、毫无温热。这话听毕齐嘉心内一紧,想不出她缘何要说的跟臣属表忠心一般。“此外妄念,譬如私情私欲,男女情爱,昔日舒明霁可有,今日舒娘子不敢存。”他恍然抬眼,原她全都明白,晓得他想听甚么,爱听甚么,至于那些拿来诓骗他的甜言蜜语,她却通通略去了。齐嘉在今上的示意下惶惶难安的退出阁去,在他的审视下她依旧从容泰然,“你究竟怎么想?”

    舒明霁偏眼睨向茶水,语气和缓下来:“谏官宰相,可都容得下一个满是私情小爱,无视规制法度,横冲直撞,处处违背的嫔御?那如雪片的劄子成日在纠劾官家,要以规矩为绳索将我们五花大绑,尽数锁在金作的笼子里,每一步都斟酌再三…妾一直明白天下是清明的世道,自建制帝王便广开言路,虚心纳谏,于是谏言如海不能休,却一步步将我们推到狭窄的一隅去了。昔年邂逅已使妾掏出一颗温热心,是不可能回头的。可若妾一味执著于情爱二字,又如何能在偌大禁庭替您着手处事,来日相逢钟娘子又当如何?难不成要赛一赛,瞧瞧谁心底情意来的更深更浓?莫说您的心头好,就是平常嫔御,若谁平日更得您喜欢些,妾便要动辄胡闹,摔摔砸砸…好好的姑娘成了面目可憎的疯婆子,每日只知怨天尤人,伤春悲秋,那时您心底会怎样想妾?是会觉得妾终究是因情爱而迷了眼,做下这些事宜都是因一番痴心,还是觉得妾本性便恶毒,实属是拿情爱作幌子?”

    他回答不出来,如鲠在喉,一时间觉得面前的舒明霁比他更要清醒。“您不在的每一日,妾都奉在佛祖面前静静地想,暗暗的思索…虽是蠢拙,然整日整日去思虑,终是能琢磨出一番道理的。有人为情所困,便有人能从情字中走出,到更博大宽广的境地中去。妾自问做不得圣人境界,更参透不到后者,但求不做前者,最终潦倒落魄,为情断命,不得善终。”

    舒明霁微抿一口清汤(指茶水),又露出往日客气的笑意,“前些日官家提及要册妾为贵仪,今日一并禀告缘由。若茕茕一身,毫无挂虑,自然无所畏惧。可妾上有椿萱奉养,下有霄哥儿养育,无奈出身低微,所幸得子,所有皆为儿女所图,等他来日长大了,妾或许还可以告诉他…即使爹爹最爱的并非姐姐(庶子称生母为姐姐,嫔御遇皇子/公主降辈),可他数年厚待姐姐,今后要他像爹爹习学,一样能够爱惜他的内眷。”她在他的惊愕下继续说道:“妾并非贪得无厌之人,所求到此为止。在所食俸禄、所使用度、所用器物、所居房屋上终生不会再妄求多得半分。”

    这仿佛是一场洽谈,他尚未张口接话,一切皆毕。他从未想过司乐曙的司乐会有如此想法与胸襟,能坦荡的对他铺展全部。而她言毕,他竟也无气恼,反觉得无限宽松。作为帝王,一样要察言观色。嫔御揣测君心无非一为宠爱二为权势,而臣属揣测君心多是为加官进爵,他要试探要制衡,怎地就不需无限的猜疑?而舒明霁的言辞却显而易见不曾挑起他的怀疑,她后无家世撑腰,永远不会跳出他的掌心,而她求的实在也是应得之物。

    “妾所欲言已尽,官家自便。”他的思绪忽被打破,见舒明霁已立起身,双手在袖中交握着,时刻豫备行叉手礼恭送他。他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,话里显在打趣:“这是要赶朕走?”舒明霁稍退半步,襦裙旁的花纹像是水上的涟漪散在他心底:“妾倏忽见阁外有人影来回踱步,像是有急事要求见官家。”他随之望去,觉得身形像是福宁殿侍奉茶水的宦官,便重新落座下去:“何事?”

    那人如获大赦,匆忙入内跪倒:“官家,钟娘子病…病了。方才传唤太医署的医官瞧,说是极严重的风寒,但娘子不肯服药,说要等官家回来才肯…直烧的如今都起不来身了,还请官家去瞧!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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