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日过去,齐嘉的事仿佛淡出视野,就连栖梧的内人亦鲜少提起。该日去寿康昏定时,见今上侍坐在旁,几个嫔御面面相觑,太后方说:“是前些日顾氏的事有了说法。”她的手掌猛地攥紧,今上却不慌不忙的又拿起状纸,“这全盘都是乔氏的伎俩。她因嫉妒贵妃,才出此下策,想以顾氏构陷贵妃于难。”

    众人不迭望向乔熠,她却镇定自如,到殿中拜倒:“妾不曾做过,请官家明察。妾与贵妃往日无怨,更没有生过龃龉。何谈嫉妒?”舒明霁想起五日前的事,却又担虑顾棂的安危,一时缄口。今上又拿起另外几张熟宣,“说来有趣。几个内人都说招出了实情。严氏说是高修仪指使她谋害乔才人,再嫁祸给贵妃。绪氏招出是贵妃容不得人,才行此恶事。白氏说永昌县君素和乔才人亲厚,实则却藏着奸佞之心,是她在平日的吃食用度里掺杂了夹竹桃。孃孃,理当是宁可错杀,不能放过。可这数份口供将朕的娘子都沾染个遍,朕只能来请您赐教了。”

    内人缄口是常事,可如今都招出真相,反而都是谎言了。数永昌县君最惶恐,已然跪下来哽咽说:“这不可能!官家,妾就是同乔才人做伴,一起打发闲暇而已。妾怎么会谋害?若无她,这寂寥当真没处排遣了。本家随来的女娥也出了禁庭许配人家去了,妾是真没有能说体己话的人了!”声泪俱下,在情在理,舒明霁循声望去,见她焦急辩解,脸庞涨的通红,声嘶力竭想要摆脱嫌疑,却没有得今上一句抚慰。倏忽,是太后吩咐内人将她搀起来,“官家并没说接下来的事,你怎么就慌成这般了?”

    是啊,另外的三人坐的端直,像是司空见惯。本就是都有嫌疑,如今严刑拷打、耗费人力物力,不过得出和原先一样的结果罢了。皇城司的本事她大概听闻过,不会就这么算了的。“朕本想仁慈,连坐的事就很不必了。可既是没有朕想听到的,就只能再施压了。于是就将她们的家翻了遍,最终真凶才露出马脚。燕氏,你仔细瞧瞧,这是你家的银庄,你家的私印,竟还装模作样的辩解,真是厚颜无耻!”一张熟宣抛过来,永昌县君捡起来看,不信,复看过多次,泪盈于睫,难以置信,“这不可能!一定是有人暗中栽赃。官家,你要信妾啊!我没有做,我真的没有!”

    后头的语无伦次的哭诉他不愿再听,“赐白绫三尺。”她被塞入麻绢,两个内侍将她拖出殿外,今上方拱手道:“孃孃,此事已了。不想是燕氏失德,自寻死路,臣已处置了。才人的身子有损,朕亦心痛。前日西疆送了党参过来,就都赏了你罢。”乔熠叩谢,几人纷纷施礼告辞。今上登舆后,高慧笑喟一声,“可惜啊。”舒明霁距她几步之遥,听得清清楚楚。高慧凑近,话音里透着两份阴森,“若没有皇城司,今日就该是你了。”舒明霁抬眼,左掌成拳,这就是自矜身份的世家女,为了权势什么都能做下。半晌只说:“你不该把无辜之人扯进来。”

    高慧凄然笑得两声,“舒贵妃真是菩萨心肠!咱们日子还长,走着瞧吧。终有一日,你会将亏欠我的都还了来。”舒明霁侧开半步,“我亏欠你?高娘子您记错了。从前钟豫独占雨露的时候,是如何在官家面前进谗言,抹黑您,概不用我多提。她才是您的仇家,别找错人了。”高慧轻笑道:“嫔御视彼此为寇雠再正常不过。你如今是嫔御之首,我若要你自请谪为婕妤,将两个皇子交我抚育,你可情愿?”不必回答的问题,彻底激怒了舒明霁,她维持着表面的温和,一如从前,“高慧,丧心病狂也不过如此了。你有本事,就先寻那真心侍在佛祖座下的菩提真身罢。若没有她,你想得到的一切都会有。五哥是你的,中宫亦是你的,更不会连侍寝都不能。”两人太懂彼此,互错开四步,就像是只谈了些女孩儿的闺房事一样。又各朝截然相反的东西方向走去。

    这时分今上若想来,早该来了。沈良瞥向她的神情,后试探性的劝道:“您早些歇息?”禁庭的内人,尤其是嫔御阁里的掌事,都会探听他歇在哪里。他连续不断的幸栖梧,如今忽地断了,难免让她生疑。然而她却抢先问:“顾棂怎么样?”沈良答道:“皮肉之损。她还说等好全了来谢您,苗内人亦是,已送回去养伤了。”她静坐了一盏茶,又问:“官家去了高娘子那里?”她沉默了,抬眼觑她的神色,半晌才怯懦地说:“娘子别恼。这雨露均沾是常有的事,官家一直最疼您,明日定会来!”她不是小姑娘了,更不是在意他传其他人进幸,只是高慧,她心思缜密,城府颇深,又善于隐藏。今上是否也通晓?若当真,他又知道几分?

    高慧的阁名是她请命自改的,因她平生爱观潮,因而更名“海兴”,正是想取个波澜壮阔,一碧万顷的好意头。第五盏茶过去,今上静坐,她在旁侍立。既不知他何意,又不敢擅动。夜莺啼鸣,直提醒两人该是入寝的时辰了,今上遽然开口:“阿颖。”高慧的表字,数载过去,连她自己都快不记得了。她心头忐忑,听他温声软语,言辞却足矣成警戒,“这是最后一次。高家的功绩、孃孃的情面让朕可以既往不咎,可有些事也该到此为止。”说罢他提步出阁,内侍匆忙掌灯,梁襄低声询问:“官家要去哪里?”他漠然道出三字,“揽翠阁。”

    他提裳入内,里头燃了烛火,像是有人。梁襄上前却被他拦住,打量这服色应是女官。她听见跫音亦转首来瞧,梁襄惊讶道:“齐内人?你怎么在揽翠阁?”正是齐嘉,她忙搁了除尘的掸子,掀裙下拜道:“惊扰圣驾,奴罪该万死。”见里间的匣盒都规整的干净,今上亲问:“夜深了。你不歇息为何在此处清扫?”齐嘉即刻就答:“数日前娘子见揽翠内人懈怠,敷衍差事,曾责问过几番。后不管庶务后,就命奴时常遣内人来打扫,务必不能使一件器物蒙尘。奴如今不能支配栖梧的人了,但这差还要当全。就只能趁着清闲时来,这几日御前都有要务,就连续五日没来清扫。今夜实在过意不去,就避着旁人前来了。却不想会惊扰官家,奴在此谢罪。”

    他仍旧怀疑,舒明霁跟钟豫没有交情,更何况彼时钟豫将她害到那般田地,她不是普渡众生的佛祖,焉能海纳百川?口气却缓和下来,“当真是她吩咐你这么做?”齐嘉想道明她的原话,却记不太清了,只能说出个大概,“娘子知道您心中牵挂。可钟娘子既已离宫,就只能为她守好这一隅之地,亦是给您留下念想罢。若您今后想念她的时候,即使不能亲窥她的音容笑貌,却能旧地重游,时常来揽翠坐一坐,排遣苦闷。若您今后来时,见这里破败不堪,东西也都蒙了尘,恐只能徒添伤怀。”

    他信步出阁,示意梁襄携上齐嘉一起。果真是去了栖梧,那时她已睡了,沈良紧急去唤她:“娘子!快醒醒!官家就快到了,您得去阁门前迎一迎。”她睡眼惺忪,几乎没听清她说什么,等她清醒了,今上已到了她跟前。她愣坐一会,一壁下榻一壁告罪,“妾失仪。”循着梁襄的位置望去,似乎是她熟悉的身影。一声“齐嘉”禁在喉咙里,他这兴师问罪的架势让她天然带了警惕,“出什么事了?”今上将她按坐在软榻上,“是你吩咐齐氏去清扫揽翠阁的?”多久之前的事了,那时她尚‘贼心不死’,还想着两厢情悦的蠢事。钟豫那算一遭,如今可都是枉费心思。她答的明朗,“是。妾嘱托方衍和齐嘉每月带几个内人去打扫。”他凝视着她,眸中一如既往,不像造假,“为什么?”她双手摊在膝上,“人走茶凉,太凄寒了。若一尘不染,就好像她从没有离开,您和小娘娘去坐的时候,亦能略略宽心。”

    他挥手摒退二人,攥上她的双手,“你应该告诉我的。”她摇摇头,将掉下的一绺鬘发撩到背后,“心思是藏在心里的,说出来就没意思了。”他猛将她揽住,“你总是这样。”他能看透很多事,却也看不清许多事。他能够洞察朝堂上的人心叵测,却无视钟豫的草芥人命。他能宽容钟豫的善妒,却不能原谅她过激下的失言。“今后不会了。”

    是啊,这样的事只会在情义蒙蔽心房时做,无私的奉献着,不求他能回馈什么,只望他能欢愉一夕。如今不是藕断丝连,也不会有旧情复燃的一日了。她再纵容自己的心,就没有活路了。高慧的龌龊心思那么多,迟早会走下一步。她还有孩子要照顾,绝不能再浪费一日了。是夜两人和衣而眠,却也无限温存。翌日他起坐更衣时,吩咐梁襄:“让齐内人回来服侍贵妃。她身子羸弱,心思又重,需得知冷热的人在旁。”

    她睡容恬静,似没有被他搅扰。他便示意噤声,复去侧殿更衣了。他去垂拱殿议事时,她起身梳妆,挽了寻常不常用的发髻,穿了齐嘉最爱的藕合色茉莉碎花的襦裙,齐嘉到时持重婉和,“娘子。”倒是舒明霁先红了眼,她忙将人都遣走,拥住她说:“明霁,别哭呀!”两人交握着在绣榻上坐,“昨日还好我机灵,要么不知道要在福宁留到多早晚呢!我去送瓷碗的时候恰瞧见他往揽翠的方向走,我走了小道赶在他前头,咱们一唱一和就将这事办成了!不愧是我的明霁,就是天然的默契!”

    她的确吩咐过齐嘉清扫,但那只是当日的一时兴起,尚没抵达菩萨慈悲的程度。不过此事既能换得齐嘉回来,就是最大的值当了!她与齐嘉从前就为逃责罚诓骗过顶上的女官,但既没伤及无辜,又没牵扯旁人,本就无伤大雅,算是明哲保身。不涉宫务后方衍时常带人去清点器物,顺便会打扫一番,不是什么特意的嘱咐。不过此事既已传将出去,方衍自会明白。“阿衍姐姐同在福宁殿,只是她分到服侍茶水那里了,我们不能碰面。”真是够了,这还人要一个接一个,他是想时刻拿捏自己,想让自己懂得掂量轻重?

    不过两刻,沈良来禀报:“秦尚宫来了。”是她派人去请的,齐嘉不解,她既不管外事,又如何要传唤尚宫?秦荔照常施礼,见阁里没人伺候,都到外头守着了,就知她有私事要谈。“明人不说暗话,我就开门见山了。今日来是有事恳求。”秦荔亦不刻意守着尊卑,“但说无妨。若下官能为您做到,即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。”舒明霁直接道破,“我要在海兴阁和御前安插人手。”秦荔震惊,“什么!什么?您当真的?在海兴阁安插自己人没甚么,但监看圣驾,这可是死罪!”

    舒明霁始终肃颜正色,从头至尾不像玩笑,“若来日败露,我甘愿一死。可我不能坐以待毙了,高氏怕是要动手了。”秦荔觉得无稽之谈,“高娘子?她是贪恋权势,可您既已不掌宫事,如何能碍到她的道?”舒明霁笑了笑,“我活着,就已经是她最大的威胁了。若您不肯,我自去想旁的法子。”秦荔且惊且惧,“您要三思。这样的事本就是铤而走险,并不保真的。若要试探圣意,您大可寻合适的时机,何至于放耳目在旁啊?”大厦将倾,岌岌可危。她不能再等了。“高氏做下的事您不能苟同,这清明世道就要被她毁去了。她克扣内人俸禄、将两个要御前陈情的女官打死了,再没人敢进言,还拿您年仅五岁的侄女胁迫,可有此事?”秦荔望向她,只觉得今非昔比。“我是一无所有。但高慧愈得意,您只会每况愈下。与其如此,不如赌一次。尚宫,女官许配了人家能再回来用事,是偌大的光耀。您进退得宜,才能保身平宁。可她这样的人如何能真正容得下你?只怕是来日没有退路可走,晚节难保。”

    威逼利诱,晓以利害,比谈情更起作用。秦荔无非就是想凭女官位给家里的小辈赚前程,同时又极在意清名。一旦察觉高慧不会给她,或给不得她,她大抵就会松动。然而她攥上舒明霁的手腕,却只问:“舒娘子,来日您手掌至高权柄,可会如她一般?”舒明霁含笑,给了她十分坦白的答复,“我有把柄在尚宫手里,不敢仿她行事。”

    她走后,齐嘉端了茉莉香片给她,“找尚宫有事?您不是不理庶务了?”舒明霁莞尔一笑,“话几句家常。”齐嘉存疑,“那连我也避着?”舒明霁起身,刮在她鼻尖上,“当然是不想齐嘉姐姐瞧见我掉眼泪喽。”她知道定然不会这么简单。否则不会让新遣来的内人都退到穿廊去,还让她守候在阁门外。这条路艰难险阻,她都愿意陪着。她的挚友即使改变了,即使行事狠毒,手沾血腥,她亦不会跟她分道扬镳。因为舒明霁待她好,会用毕生的能力和本领来护着她,从来没人对她这么好过。

    她打从记事起就不知爹娘是谁,入了禁庭只为了一口饭食。那时犯了错,要罚空腹面壁。她时常会偷些干粮给自己,与其说是共患难,倒不如说是生死之交。没了彼此,恐怕就要短命而亡,这份情,自不是谁堪比拟的。

    一月的风平浪静,使她做了许多事。她从前就是内人,在六局人缘好,与宫娥们也熟络。与很多内人都‘无意间’重修亲密,时常聆听她们的心里话。譬如少了月钱想去申诉,却被打回来。譬如海兴的掌事飞扬跋扈,撞了她人却反倒将那小内人拖去宫正司打了十杖,再譬如高娘子近日喜欢邢窑白瓷,许多命妇投其所好,前前后后赠给她很多。

    比起从前,她去福宁殿的次数更多了。借着蜜煎的话头,间或两次就会走动一趟。暑气渐重,他多是叫她不必亲自来的。但她仿佛乐在其中,手艺也愈发精湛。他尝着眼下的,就好像是母亲还活着,愿意时时给他做想吃的点心。终于,她那日在穿廊‘偶遇’了端茶的方衍,她怔住须臾,后随着其他女官一起给她施礼,“舒娘子妆安。”她款步向前,似乎是惊喜看到她的,四下俱是福宁殿的内侍,都看的清楚,“你能到福宁殿来,是荣升,我为你喜悦。”方衍立刻会意,屈膝谢过,“禁庭的内人俱会忠心事主,奴亦一样。”

    话毕即散,她向前走,像是只和旧仆寒暄了两句。齐嘉瞥向方衍,两人俱微不可见的一颔首,不言而自喻。有内侍耳报神,到今上跟前禀报:“官家,今日方衍撞见舒娘子了。”梁襄眼风厉然,此事他亦知晓,只不想这不懂事的小子竟赶在他前头,便接着他说:“臣亦正想禀报此事。舒娘子说恭贺方女官迁升,希望她今后能好好当差。”

    今上垂眸,思忖一番后说:“再留她些许时日,这事不急。”她回了栖梧,听得一阵吵嚷,两个内人厮打在一起,簪钗都歪了,其中一个直接冲入阁里拉着她的裙摆哭道:“贵妃救我!奴是司乐署的内人啊,高娘子克扣我们的份例,这大热天连素日的冰碗亦没了!奴就是跟办事的女官提了提,她就要把奴押去宫正司,这可了不得了,这宫里还有规矩法度了吗!”

    在场的内人都听的明白,然而舒明霁并没断什么,只说:“没有真凭实据的事儿,你这样直喇喇来了我亦束手无策。但倘或当了真,大娘娘最宽厚,定会为你做主。不过就是要到寿康去断了,你可愿意?”开弓没有回头箭,那内人磕头道:“只要能给奴申冤的路,奴定是万死不辞!”

    舒明霁起身,着四个内侍一前一后的押下女官和这司乐署的内人,拿了柄纨扇就往寿康殿去了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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